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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

发布时间:2021-09-04 22:34:22

  他是一个失意落拓的男子,忧郁,沧桑,孤苦得清瘦,却寂寞得清高。她老远看他,周围风景与他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觉得他真是穷酸得可怜,近前又看他只沉浸在他的字画,街头人来人往,似乎皆与他无关,更觉得他迂腐得可悲。后来,她目睹他作的字画,一时惊讶到无语,她也算对字画略有研究,顺势就想起唐伯虎那首诗词: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她觉得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失意落拓从他的字画里跳出来,她怎么形容都不确切,始知他的清高是骨子里的。唉!看起来,他一定很失意、很孤独吧?连同他的字画,都是落寞的。她一时觉得意乱,然后她便碰触到他从寂然到瞬间燃烧的目光,仿佛他是从惊扰的梦里醒来,睡了千年一般。她是曾经沧海的女子,怎会不明白一个男子这种明了的眼神,温柔到似水,深情到动魄,她有好多年不曾见了,最近的一次,应该也有十几年了吧?!她想起初遇她的情郎,那时她才年方十六八而已,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子的羞涩。而再见这种羞赧,却是出自一个已近不惑的男子,只那么一刹,她的眼神也变得迷离。她忽然就生出不忍。

  她知道,他是应了她的邀才来给她作画,当然不是因为重酬,更不是看张屠夫的面子。因为如此,她的不安一天比一天浓烈。有时候,她看他作画作得那么专注,也会认真地看到痴。有一次,她明知他站在她的身后,怔怔许久,在偷看她刚出浴露出半截的粉颈,她一时只觉心如鹿闯,脉若弦弹,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却不想回头,只静静梳理她的长发,还故意拽低了裹衣,既不声张也不点明,就那样任他看。有个声音在她心里喊,看吧看吧!如果有一天,我扬尘而去,希望你忘了我;假若有一天,我辜负了你,也请你不要怪我,好吗?!有几次,她甚至想过当面征询他,你真的会要我吗?我只是一朵染尘的残花,一场浮华的碎梦。可是她怕,每当遇着他炽烈燃烧的目光,她就怕他跟张屠夫、李诗歌、宋春秋一样,贪恋的是她柔弱无骨的身子。直到那一天,他揣了全部家当和浓浓情义,义无反顾地像个斗士来赎她的余年,她始知他不是李诗歌和宋春秋,他们是玩弄她,妄图从马大哈一般的张屠夫身上捞个财色双收,却不想张屠夫算计在前,最后反被捉奸不得不破财消灾。而他是认真的,他主动到舍弃所有来换她,甚至是不顾一切。那天她看张屠夫夺了他的银子,他本能的反应不是去回抢,忍痛到昏厥,始终在顾盼的却是她,张屠夫做戏似地抚拍了一下她的脸颊,她看到他拼尽全力作势要扑过来,却终力不从心。而最令她震撼的,是他那疼惜多于痛苦的眼神,几乎哀伤到绝望。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他的心,是真的,他的情,是纯的,她依在门边,后悔到无地自容。她突然觉得好怕,她怕他被打死,她怕,再也见不到他。

  那一夜,她心慌意乱了整晚,全在半梦半醒中度过,她担心他在山沟里会被风寒冻死,或者被山狼咬死,恍惚间又梦见他心灰意冷地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骗我呢?!伤感的语音仿佛就在耳边,几次都是惊醒,令她备受煎熬。她真后悔自己那么对他,也许,这一生,再也碰不到对她用情那么真的男子了,还是一个那么有才情的男子。终究,天一亮,尚未曾梳洗,她就决定去山沟寻他,头一次,连张屠夫在身后的大声质询,她也没有理会。她找啊,寻啊,秀长的腿肚全是山草刮擦的印痕,身上的衣衫被荆棘刺破了也无所觉,可是,找遍了整条山沟也不曾见他,她忽然大声哭喊起他的名字,除了山鸟惊起,到处都是死寂。回来的路,她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她多希望一回头就见到那双多情的眼睛,然而回头却都是空落,就像她空寂的心,她知道,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了!

  回来的路,她似乎迈了几世轮回。突然,就听到街上有人飞奔着喊:“不得了了,张屠夫被人砍死了,大家快来呀,莫让凶手跑了......”她狐疑多于惊诧,她当然不信,在当时当地,似乎还没有人敢和张屠夫玩命。她随着人群,一边走还一边想,死了也好,就怕不死。然后,她就看到他,她找了半天以为死了的他,满身是血仍在负隅顽抗的他,张屠夫就倒在他的脚下一动不动,显然已经身亡。围截他的人有衙役,有张屠夫的死党,他手持一把犹在滴血的短刀,威风凛凛,决绝而冷峻,全无惧意。她一时情潮涌动,却不知是悲是喜。几乎是同时,他也看到她,看到她,他的眼神就变了,一下子就像冰消融了,温柔成一朵绒花。然后,他忽然不顾一切地向她冲过来,他冲得很猛,似乎忘记了身前身后的危险,围截他的一众人乘此良机,刀剑棍棒全往他的身上招呼,结果,他走不到几步,伸出去的手,未曾摸到她的衣襟,就轰然倒在她的身前。一系列突然变故令她不知所措,恍若梦境,她多希望这真的是梦啊!一众旁人纷纷议论:这个卖字画的画师,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想不到却这般凶残成性,杀了张屠夫还不罢休,还要扑过来刀刃张屠夫的娘子,嘿嘿,真是死有余辜。只有她知道,他是为了她,舍弃了所有,现在,更是连性命都搭上。她抚毕他早已气绝却仍瞪着她看的眼睛,看见他胸前露出一截带血的画卷,她知道,那是他给她作的画像。

  许多年过去,她已垂垂老矣,她历人无数,阅尽浮华,浪泊的余生里,她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而每当孤苦无依的时候,她就会拿出那张犹有血痕的画卷,久久端详,她会想起那个多情的男子,用紧张到羞涩的眼神看她,那么温情脉脉、深情款款,而那时,她仿佛才十六八而已。于是,垂垂老矣的她,会从心底生出一道暖流,或许,那便是恋恋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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