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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烟

发布时间:2022-12-09 15:12:16

  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父亲喜欢吸烟。父亲说,吸烟的快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烟,能给他带来创作的灵感。

  据母亲说,父亲之所以会迷恋上吸烟,还真是这写作惹的祸。母亲与父亲刚结婚那阵子,父亲还只是隔三岔五地吸上一支烟。兜里有烟了,一天吸上一支两支的;兜里没烟了,十天八天一支不吸也是常有的事。那个时候,父亲爱看书,偶尔也会写几首打油诗,没事的时候自己看着偷着乐。母亲说,如果不是三年后父亲巧遇了他的恩师——烟台日报社的编辑老师于书恒,那么父亲与烟之间的爱恨情仇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

  据父亲回忆,那其实是一次极其普通的相遇。报社电台的编辑记者深入到乡下农村采风,父亲作为村里的宣传委员,负责接待。采风团一大群人,父亲和那于老师一见如故,虽然碍于工作,两人只说了几句话,但关键是互留了通讯地址。父亲说,认识于老师,是他人生的一座里程碑。从此,坚定无神论者的父亲,精神世界里有了一个女神,她的名字叫缪斯。

  母亲说,从此,父亲开始了一段疯狂的日子。不管走到哪儿,父亲身上总会带着笔和纸,脑子里总在琢磨着他的诗歌。父亲开始变得“神经质”。有时吃着吃着饭,他会突然放下筷子,拿起笔,写上半天;有时让他去供销社买瓶酱油,他却提瓶醋回来给你交差;有时深更半夜的正睡着觉,他会一个骨碌爬起来,刷刷刷地在纸上写个没完没了……为了他心中的女神,父亲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将他对女神的炽爱倾注笔端,源源不断地寄往于老师处。无数次的泥牛入海之后,终于有一天,父亲的诗歌在报上发表了!母亲说,那天傍晚,父亲像一阵风一样地卷进了家门,高兴得像个孩子,声音兴奋地打着颤颤:“我的诗发表了,我的诗发表了!”父亲高高地举着报,将他的诗一字一句地念给母亲听,念给正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我听,念了一遍又一遍。母亲说,当时,她嘴上没说啥,但她那心里头哇,其实是跟父亲一样的高兴。因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种下的“神经质”终于有了回报!母亲说,如果父亲的变化只是这些,那还说得过去。毕竟,人总会有个爱好,父亲这个爱好虽然让他变得有些神经质,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乡村,像父亲这样肚子里有墨水,又能将这墨水变成铅字的人,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看着父亲的诗歌一首一首地变成铅字,母亲也觉得脸上有光,又怎么会横加干涉呢?母亲说,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父亲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不可收拾的不是他愈演愈烈的“神经质”,而是他对香烟的不要命的嗜好!

  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几乎烟不离口。父亲吸烟不讲究什么牌号,甭管是高档的还是低档的,只要是烟,有人递给他,父亲从不客套,拿来就吸。父亲自己,通常只买两三毛钱一盒的烟,我经常替父亲跑腿买烟,买的最多的,是一种叫做“民生”的杂牌烟,是那些烟里最便宜的,两毛钱一盒。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吸好一点的烟?父亲说,他的烟瘾实在太大了,吸不起。父亲吸烟,每吸一口,都要用嘴深深地吸吮着,就好像我好不容易得到一枚糖果,放到嘴里深深地吸溜着一样。不同的是,父亲吸完一口,就会迫不及待地吸着下一口,一口一口的,速度很快,就好像是饿极了的人突然碰到食物那样。而我,却要将这一口甜甜的糖水含在嘴里咕噜来咕噜去,半天才肯慢慢吞下去。父亲吸一支烟,也就三两分钟;我吃一只糖果,却可以享用半天。父亲吸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支烟吸完了,趁着火苗还没熄灭,父亲会飞快地抽出第二只烟,凑到第一支烟的烟蒂上点燃,这种点烟接力是父亲的拿手好戏,它能最大限度地让父亲过足烟瘾。在我眼里,父亲是离不开烟的。用父亲自己的话说,他可以一天不吃饭,却不能一个钟头不吸烟。如果哪天父亲的烟吸光了,碰巧没钱买烟,父亲就会把他所有的衣兜翻遍,哪怕只找出短短的一小截,父亲也会宝贝似地把它捧在手里,端详抚摸好一阵子,才肯放到嘴里点燃。这个时候,父亲吸烟的速度就会明显放慢,显示出我所见过的绅士吸烟的那种细细品味慢慢享用的风范。

  对于自己吸烟成癖,父亲有一个最令人信服的解释——写作的需要——烟能带来灵感。父亲写作的时候,总会点燃一支烟,通常是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拿着笔。父亲不落笔的时候,头通常半仰着,眼神缥缈着,时不时浅浅地吸上一口烟;父亲落笔的时候,一只手就会笔走龙蛇,而夹烟的那只手,就会好半天一个姿势,僵在半空中。燃烧的烟灰洒落到稿纸上,父亲也浑然不觉。有时,那烟燃到了尽头,烧痛了父亲的手指,父亲才会下意识地抖抖手。我不知道烟是否真的能给父亲带来灵感,但父亲的作品确实越来越多地发表到各大报刊上,父亲加入了山东省作家协会,成了名副其实的作家。那晚,父亲将我们一家人召集到一起,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包里取出一个红皮小本,郑重地宣布:“俺是省作协的会员了!”我们一家人争相传看那个小本,父亲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着。父亲后来说,他能实现作家梦,香烟功不可没。小小的烟卷真的有那么大的能耐?我很困惑。不过,那个时候,烟和写作一样,已经成为了父亲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母亲说,父亲是烟的奴隶。一看到父亲吸烟,母亲就气不打一处来。母亲能一口气列举出父亲吸烟的十大罪状。上衣、裤子、袜子,从头到脚,每件衣服上都有被烧过的洞洞,吸烟的父亲就找不出一件囫囵衣服;烟灰撒的到处都是;家里做饭用的火柴动不动就不翼而飞等等等等。当母亲不停唠叨着的时候,父亲就会申辩,说吸烟是写作的需要,写作赚了稿费,那不是也给家里创收了吗?当父亲一再申辩烟能给他带来灵感的时候,我也很想试试灵感是个什么东西。于是,有一天,趁父亲不备,我偷偷地拿了父亲一支烟,躲到没人的地方点燃,学着父亲的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想到,让父亲那么神魂颠倒的宝贝竟然把我呛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吸烟是有害健康的,这一点,父亲自己心里头也跟明镜似的。因为,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黄,身子越来越瘦,常常咳嗽,常常吐痰。有时,父亲将整个身子蜷缩成对虾状,惊天动地地咳嗽,脸憋得紫红,那痰却是不肯出来。如果我在一旁,就会跑过去,在父亲背后拼命地拍打,直到父亲终于长舒一口气,将那一口痰彻底吐出来。母亲若是在一旁见了,就会责骂父亲,说父亲再这么吸下去会把命给吸丢的。随着父亲烟瘾的升级,父亲的咳嗽越来越厉害,咳嗽的频率加快,每次咳嗽的时间变长,吐出的痰也越来越多。这是最让母亲担心的——父亲越来越大的烟瘾直接危及了父亲的生命。关于父亲对于吸烟的解释——烟给父亲制造的灵感,给父亲精神世界创造的快乐,间接给家里带来的创收——母亲通通不予理会。母亲只在乎这个小小的烟卷要与她争夺她的丈夫,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在母亲的强烈坚持下,面黄肌瘦的父亲被迫走进了医院,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父亲肺部有五分之四被阴影覆盖着。医生严正地警告父亲,如果还想活命,就必须立刻戒烟。

  父亲真的戒烟了。无论谁递给他烟,父亲绝不染指。烟,从此在父亲的生活中销声匿迹,就好像它从来就没在父亲的世界里呆过,父亲从来就没有迷恋过它一样。父亲的脸色渐渐起了红润,人胖了,以前因为咳嗽佝偻着的背也明显地挺直了。说也奇怪,在父亲戒烟初期,父亲的确很少写东西,仿佛父亲的灵感也随着烟一起被戒掉了。但是后来,父亲的灵感又回来了,诗歌、散文、小说,一篇篇作品流水一般从父亲笔下淌出,源远流长。父亲甚至出了自己的一本诗歌集,一本写作技能指导。我的困惑终于解开了,看来,灵感不是烟制造的,父亲不吸烟了,灵感照样频频光顾他。那么,灵感,又是来自哪里呢?对了,每当父亲拿起笔的时候,总会写出密密麻麻的文字,灵感,应该来自于父亲的笔下吧!我为自己找到了灵感的出处兴奋不已,我把自己的结论说给父亲听,父亲只是笑着,摸着我的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父亲的烟戒了整整八年,八年抗战,父亲最终又开了戒。用父亲的话说,他与烟的缘分未了,他喜欢吸烟的感觉,那种感觉,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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