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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榨坊

发布时间:2021-12-28 16:03:31

  没有油榨坊的村子,不用说,肯定是一个小村。我家乡的村子是二三百户人家的黄姓大村,油榨坊的规模,在方圆数里,算顶呱呱的,周边的几个小村,也一直共用着这个油榨坊。每年的农历十月到春节之前,是打茶油的日子,那段时间,油榨坊外面的水车终日不停转动,“哒,哒,哒……”均匀而有力的打油声极具穿透力,即便两三里路之外,也能听得分明,整个村庄和田野,更是被油茶的芳香所浸润,每呼吸一口气,都清香无比,心旷神怡。

  油榨坊是典型的院落式布局,北面是主体建筑,东南西三面是一圈烘房,院门朝西,主体建筑高烘房矮,在中间围成一个方形的大院子。整座油榨坊全部为青砖黑瓦,独立于村子东北方向一块低洼平地,与村子之间由一条数百米长的石板路连接,那确实是一个风光美丽的所在:院落东面临江岸水坝,终日水声激越;南北两面是广阔的稻田,一条宽阔的水圳自南向北从村前稻田间流来,在流经院西时,满满的一圳清水一分为二,一支依然向北流去,一支则折转向东,沿着北墙根,在通过一架长满青苔的木槽后,冲击宛如巨轮的水车不停旋转,水花水柱飞溅跌落,发出哗哗的响声,在水车下面的深沟里打着漩涡,泛出白沫,汇入江中。西北角的五六棵耸入云天的古柏和一棵需数人才能合抱的古枫,将整个油榨坊掩映其中。

  油榨坊主体建筑分隔为西中东三间,西间稍窄,中东两间宽,虽然是一层的人字双坡瓦房,但层高却有普通住宅的两层,因而室内显得十分高旷。

  西间用来做厨房饭室兼临时存储茶油,里面有灶台和饭桌,记得小时候生产队打茶油的日子,厨房里的油锅哗哗直响,油炸红薯片,油炸烫皮,油炸萝卜丝,各种各样的油炸食品一大篓一大篓的,我们常被这种芳香所吸引,来油榨坊玩,东瞧西望,或者干脆瞪着这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不到手不走。

  居中一间是油榨坊的核心,整个南面洞开没有墙体,直与院子相连,光线明亮,显得异常宽敞。一截直径约两三米、长约七八米的圆木榨头横亘着架在原木基座之上,榨头中央横向开凿了一口长方形的大孔,孔内上下是圆形的暗槽,下槽凿有一个竖向的漏油口,打油的时候,金黄色的茶油哗啦啦从漏油口里流下来,下面用油篓子或者油桶接住。装满茶油的油篓子或油桶,就小心地提着或抬着放进西间暂存。榨头像一面巨墙,将这间宽阔的房子分为前窄后宽两部分,前部分为走道,可直接通往西间和东间。后部分东隔墙下自南向北,依次是一口用来蒸油茶粉的大砖灶,一口油茶粉池,一口水池,水池紧挨着北墙,水流从北墙外的水沟引入,需要时扒开水塞子,清水自动流进水池。由榨头砖灶池子围成的一个大的空间,是打油汉子的专门场地,高高的木梁上吊着几根木杆和绳索,连着下面一根长而粗的圆撞木,撞木前端嵌着光亮的钢帽。靠近榨头的地上,堆着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稠树方木,油光红亮,有的大方木一端收缩成圆形,仿佛一个巨大的酒瓶,也嵌着光亮的钢帽。大砖灶整日柴火熊熊,一口大锅子里竖着一口差不多有大半个成年人高的大木甑,木甑里蒸着油茶粉,热气浓浓。油茶粉蒸好之后,踩成油茶饼不仅需要勇气,也是件技巧活。滚烫的油茶粉从甑里盛出来,倒入铺在地上两个叠放的钢圈里,一双赤脚踩上去,不停踩踏,脚板边踩边扫边走,灵巧地将钢圈垫底的稻草衣与油茶粉踩成一体,把油茶粉全部包裹起来,最终踩成一个结实的大油茶饼。油茶饼随即竖着放进榨头的大方孔里,一个一个叠加,直到这一甑的油茶粉全部踩完。之后,大方孔里有序地塞进一根根大小不一的方木。打油是最令人感到震撼的时刻,赤膊赤脚的汉子们两两对面跨步站立,中间抬着撞木,当撞木在汉子们的号子中,以雷霆万钧之势撞上榨头大方木的钢头,“哒”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榨头摇晃,房屋震动。顷刻之间,琥珀色一般澄黄茶油哗哗流淌,芳香四溢。即便大纷飞天寒地冻,打油的汉子们都是热汗淋漓,激情飞扬。

  东间是碾房。一架大圆碾盘几乎塞满了整间房子,碾盘主要构件全部由木材制成,深深的木盘槽底上铺着内钢槽。四个脸盆大的钢碾轮雪白发亮,各居一方,分别嵌在一个巨大的正方形实木构架四角的牛腿上。碾盘中央是巨大的盘状木齿轮和竖向横向的大木轴,与北墙外的水车相连。水车转动,带动一系列的机构运转,驱动四面大钢轮在碾槽不停奔跑。小时候,双手攀着牛腿外凸的木榫子,缩身缩腿,挂在牛腿上不停旋转,曾是我们热爱的游戏。烘干的油茶籽倒入碾盘碾成粉末,随着油茶籽越碾越碎,钢轮也越跑越快,因此,在不停旋转的钢轮底下,把油茶粉铲出来,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我的父亲是打油的老把式,即便年岁已高,依然能轻松把油茶粉铲出来。他曾多次教我,铲粉的时候,要蹲成马步,左手紧搂着箩筐,筐底抵着左大腿,筐沿抵着碾盘,右手拿槽铲,面朝碾盘,顺着钢轮转动的方向一步一步移动,眼疾手快,每走一步,迅速铲一槽铲,顺势收臂倒入筐内,待后面的钢轮飞速经过,又迅速一铲。油茶粉越铲越少,钢轮旋转如飞,与钢槽相撞,发出锐利呼啸的响声。铲好的油茶粉,通过隔墙的孔洞,倒入隔壁油茶粉池中。

  烘房是一种独特的建筑形式,一律单坡屋顶,内高外低,水顺着瓦槽流向外面的小径和田野。从院落内看,烘房的墙体低矮,与瓦面之间有一段较高的空隙,空隙间烟尘湿气缭绕。院内一共有十几间烘房,每间烘房有一扇小门,门口挂一床草席。掀开草席需弓腰而入,烘房内四壁焦黑,不能直身,头顶是一焦黑的篾席,地面正中央是一堆正在燃着的油茶籽壳,或者是一堆燃过后发白的灰烬。烘房外放着几架木板楼梯,烘油茶籽的时候,把挑来的油菜籽一筐筐端着爬上楼梯,倒在篾席上,篾席之上的四周墙体还有两三尺高,把油茶籽倒满后,即可在烘房内生火捂门。烘油茶籽要掌握好火候和时间,油茶籽过嫩或过老都会影响茶油的产量,记忆里,每次我家里烘油茶籽的时候,我的父亲常爬上爬下,翻看油茶籽的成色。要是油茶籽“出汗”了,父亲说,好了,可以熄火,上碾盘了。在寒冷的夜晚,熄火后的烘房,打油人铺一床草席,盖一床旧被,就能酣然入睡。

  一筐筐一担担黑亮的油茶籽从四面的村子汇聚到油榨坊,一篓篓一桶桶金黄的新茶油挑回家,多少年来,这样的场景周而复始。我们每年都能吃上新茶油炸的油豆腐,炸红薯片,兰花梗,油糍粑,套环,丸子,油炸肉,油炸鱼。便是平常的日子,煎炒有腥味的菜肴,或者炒牛肉,炒田螺,煮狗肉,也要放一点新茶油才香才好吃。

  大约十多年前,村子周边的油茶山上,那些原本密密匝匝的油茶林,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光裸而荒芜。油榨坊已被人承包用上了简易的榨油机,传统的榨头已闲置一边,那令人震撼的打油场景更是无从谈起。有一年回村,发现油榨坊竟然拆除了,只有那一个榨头,陈旧又无用,像一个巨大的黑棺材,倒在凌乱的废址之上,任凭日晒雨淋。

  如今,油榨坊早已是一块空坪,或者成了一片菜地。与之一同消失的,又何止是一座油榨坊呢?

  2014年10月18日写于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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