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与流浪狗---广州印象之一百九十九
上
她的声音从树梢跌下来,携带云朵棉花一样的柔软;她的声音从草尖掠过来,掺进露珠甘霖一样的甜醹;她的声音从山涧淌过来,糅合溪水琴弦一样的清澈。她的声音充满诱惑,就像无数根绳索,从芳草萋萋的山坡上撒下来,捆住了藏在山涧旁的一只流浪狗。它的脚酥麻,浑身无力,听凭那个悠长的呼声灌进耳朵。耳朵竖起来了,几乎要张口汪汪地回应,却又突然耷下了,两眼也悠地失去光泽,蜷伏在石头缝里一动不动。
这么甜美的声音,有一点焦灼,也有一点新奇,在黎明时分静静地白云山上格外悦耳,林中栖息的鸟儿扑腾着散开,好像要去捉回她的飘散开了的声音。晨风里的树林枝叶摆动,仿佛要把她的声音送得更远。
她和它是偶遇。她和它是老相识。
这天,她在山上看到它了。
她是买了公园年票的,每天清早都要爬山锻炼。
白云山公园后门,隐藏在陡峭的山壁间。没有车路,只有一级级通往蓝天的石阶,垂直地悬挂在山的肚皮上。几十层楼高的天梯,成为晨练人们的钟爱。往往夜雾还没有散尽,山道上就有幢幢人影在树林里闪动。前面的人几乎踩着后面的脑袋。最上面的树缝里,还漏出稀疏而璀璨的晨星。登上天梯,进了收票口,是一片比较开阔的平地。人们或找石凳坐下,或倚松树憩息。放目远望,心旷神怡。旭日正从遥远的地平线上爬升,山顶仍然被夜雾泡得湿漉漉的,却渐渐披上金色的外衣。
她没有看日出。天天来,已经产生审美疲劳。她漫无目的地扫视四周,发现一只京巴犬到处游荡,寻找人们丢弃的食物。走路有点跛,脏兮兮的,却不能全然遮住纯粹的黄毛色。看上去很熟,于是,她试着轻声唤道:小宝--
小犬一路嗅着地面的鼻子扬起来,迎着阳光的黑眼睛睁不全开,显得游离迷索。
是它了。她略带欣喜走进它,又一声呼唤。小宝看清来人,旺旺叫了两声,像看到极为恐怖的事物,转身飞跑,闪进山坡上的一片毛榉林里。山坡前是一条山涧,细细的溪流从不远处的石缝里发源,在嶙峋的怪石和粗大的树根之间盘旋跌落。她跟过去,发现小宝蹲在水中央一块突兀的大石头上,警觉地打量着越来越近的不速之客。耳朵竖起来了,全身的黄毛也张开了,那只伤腿微微颤抖着,好像随时准备拼死一搏,或者逃之夭夭。
她下不了涧边,只是徒劳地呼唤。小宝也觉得处境安全,索性趴在石上,好奇地打量来人。它知道她是以前的邻居,在主人抛弃自己之前,还曾摸过自己的脑袋,夸道:好漂亮的狗狗,一身毛像缎子一样柔顺。
那时,它享受着主人的宠爱和人间的温暖。吃着可口的专有食品,穿着并不需要的高档狗装。可是自从主人迁走,它就受够了世态炎凉。每天到菜市场打食,总被以前的熟人赶来赶去,他们甚至驱使自己的同类欺负身小力弱的自己。晚上再也不能回到主人的房里安眠了,只能躲在屋檐下苦挨长夜,忍受凄风冷雨的侵袭。更有甚者,在菜市场遇到一个曾经的高贵同类,落魄后也成了流浪狗的西施,同病相怜,朝夕相处半个多月,却在一个月圆之夜失踪了。
第二天晚上它听到两个邻居的对话,一个问那条西施犬卖了几个钱?
一个答成年狗谁养呀,味道还是不错。
它听不懂,但从那人身上嗅到了伙伴的气息,既感到毛骨悚然,又为伙伴的不幸感到伤感,不由得愤怒地跃起,扑向那个邻居。它身小力薄,怎么是人的对手。在挨了一脚之后,又听见那个人愤愤说道,我没有吃你,是看在两年来的邻居份上,你这么凶,今天就把你吃了。它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只有受伤的腿还在抽搐。房东出来了,对那个人说,这么小的宠物,剔得下几两肉?丢了吧。说着就提起一只侉子,把它丢在临近公园的杂树林里。
晨风刮过矮小的杂树林,也把血迹斑斑的小宝吹醒了。它探着头舔着受伤的后腿,心里满是委屈和不甘。不远处那个高楼林立的村子,怎么没有了半点儿人情味?太阳升上中天的时候,它感到热气难忍,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靠近一棵枝上挂着两三朵紫荆花的树下,擦了擦痒,又回头看了生养自己的村子一眼,步履蹒跚而又无怨无悔地穿过公园的珊栏,走向林密叶茂,野草疯长的山岭深处。
那次,她的甜美嗓音都略有嘶哑了,它忍住没有回应。女人万般无奈,从塑料袋里取出早点,放在一棵毛榉树下,一步三回头走了,她还要上班。等她那一头青丝长发,在晨雾里渐渐淡化,又被满山茂密的枝叶吞没了,它才小心翼翼地跳下巨石,走到那棵毛榉树下,狼吞虎咽吃下她留下的两个肉包子。
第二天早上,她又来了,默默地看了它一眼,默默地解开塑料袋,取出两个包子放在树下,然后又默默地走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它的戒心,成了阳光下的污水洼,在她体贴入微的关爱下,渐渐蒸发了,
不知从哪天起,它走出了毛榉树林,蹲在路边,摇头摆尾迎接薄雾中走过来的她。它的眼睛充满了欢心和喜悦,完全丢开了警觉、畏惧和仇恨。
她蹲下来,一把搂住它的脑袋,摸到它数月来没有清洗,变得比猪鬃还硬的毛发,哽咽道:我回去才两个月,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她的眼泪滴在它的鼻尖上,它感到一种酸酸的、涩涩的味道冲进脑门,口里也发出了呜呜的哭声。这是从喉管最深处发出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劫后逢生的喜悦。
它伸出长舌,舔了舔她的手,跳到地上,围着她打转。然后像个顽皮的孩子,一忽儿冲到高坡上,一忽儿跳到山涧下,又如回到无忧无虑的年月,每一根黄毛都在晨曦里展开,沐浴着清新的山风。缥缈的幻梦,在它的心中,留下一抹亮丽的光彩。
她望着活泼调皮的它,脸色平静下来,在第一抹霞光的映照下,显得高洁而慈祥。
下
动物也有自己的婚丧嫁娶,只是没有人类那么复杂。两只性别不同的同类相遇,只要气味相投,就能马上成就百年之好。小宝不知与哪个情郎春风一度,三个月后,生下了四个可爱的小宝宝。它还是藏身于涧边的一块大石头下,出去觅食的时间少了,主要靠女人每天早上给它补充营养。在离开主人大半年之后,它又享受了宠物的最高待遇,甚至超过了以前主人对它的呵护。怀孕生产期间,有了牛奶鸡蛋。
可是,这种供应没有保障。有一次清晨风雨大作,雨水在山坡上冲成一道道小溪,涧水猛涨,渐渐漫过峻峭的水槽,向它们母子借以栖身的大石头下浸来。抬眼望去,只有百米外的亭子可以避雨。但它不敢去,透过雨帘可以看到,亭子里站满了人,没有它这种弱小生命的容身之处。它找到地势稍高一些的一棵榕树,把还没有睁眼的小崽一个个叼了过去。榕树枝密叶大,建构了一个小小的躲雨平台。
然而,它还没有来得及搬完家,一股从涧里涌上来的激流,卷走了最后一只小狗。小宝凄厉的叫声,被风雨压得无声无息。溪水在乱石老树之间跌落,一会儿就见不到小狗的身影了。它顺着涧水赶了一程,又惦记剩下的三个宝宝,只好回到榕树下。
那一整天,它又累又饿又伤心。既不到路口的餐馆打食,又不跟在游人后面讨饭,大雨杜绝了一切生路。它只能弓着身子趴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把四个小崽圈在怀里,给它们一种可怜的母爱。四张小嘴噙着乳头,吮吸得它的空腹一阵阵生疼。
直到天快黑了,雨水才稍减锋芒。它张着耳朵,辨认着风雨里的脚步声。有一连串细微亲切的脚步传来,把它的心震得蹦出胸腔。它激动地跑到毛榉树林外,一身湿毛搂住她的裤腿,发出的呜呜声哭笑难分。它领她来到榕树下,还在轻轻地叫唤,仿佛在倾诉痛苦,也是她哀求给它的孩子们找一个栖息之地。
她摸摸它的一身湿毛,又摸摸三只小狗,唉地叹息一声说道,要你回我那里你不同意,拼命跑回山上。你现在愿意回去了?
生产前,她曾抱它回到村子里,但它看见那些灰色的楼群就瑟瑟发抖,趁她不注意,跃出纸箱跑回山里。它宁可向川流不息的陌生人讨食,宁可在垃圾桶旁找食,也不愿意回去。那里给了它最深的痛苦,至今噩梦连连。然而,今天它听懂了,生存困境使它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它是宠物,不是野物,离开人的关爱,它就寸步难行。
小宝眼睛的光泽暗淡了一会,又炽热地亮了,像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
女人知道,它是为了孩子。
她轻轻地摇摇头说,现在回去也不行了,房东不爱狗,那次领你回去,他就打了招呼,我若养狗,就请我搬走。你也不要失望,我今天回去打听一下,宠物收容所在哪里?你们一家去那里,一个个都会找到新家的。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包骨头、一把狗粮和一瓶牛奶。她拧开瓶盖,招呼它喝下去。这么远的山路,贴着女人的身子,牛奶还是温热的。它喝下去,五脏六腑都是暖暖的。回身躺下,微微闭上眼睛,给几个毛茸茸的小狗喂奶。
公园要关门了,女人悄悄离开,它悠地抬头,看着女人消失在毛榉树林的外边,眼眶一直是湿润的,充满的感恩之情。
几天后的一个晴天,也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周末。
女人早早地随着晨练的人群来到山顶,老远就对摇头摆尾的小宝说道,我打听到了一个收容所,政府办的,专门收容流浪狗流浪猫。那里有国家专项拨款,食有所餐,睡有所安。工作人员还会给你们母子找领养人,你们就各得其所了。我请了汽车,快下山去,早上好找负责人。
女人边说边蹲下来,把三只小狗放进一个矿泉水纸箱里。小宝正吃着一个肉包子,囫囵吞下,踮起后腿,趴在箱子上望着小狗。有一只小狗的眼睛睁开了,也在漫无目的地打量这个新奇的世界。女人着急,抱起纸箱就朝山下走去。小宝心情很好,在几乎垂直的石阶下眨眼消失,到了一处平地,不见女人跟来,又飞快跃上石阶,回到女人前面,一脸担心地歪着头,看女人小心翼翼地扶着路旁的灌木一级级往下走。
来到山下一栋八层楼的农民房后院旁,人狗一上车,司机就踩下油门,在晨雾笼罩的街巷转来转去,停在一个院门外,放下女人和狗。
院里几棵紫金树开满红色紫色的花朵,映衬得绿荫中的楼房生机勃勃。在花香扑鼻景色优美的环境中,里面隐约传出猫狗的叫声,更显得黎明的恬静安详。庭院深深,让人流连忘返,也让狗迷醉其中。小宝跟着女人进院子,马上跑到草坪上撒起欢来。
大楼里走出一个白衣女人,面无表情地问道,是你昨天打的电话?
女人点点头,把纸箱递过去时又瞟了一眼,哟,有一只睁了眼睛。好可爱。
白衣女人接过箱子,不以为然地说,三团灰毛,什么品种。说着,她抓出一只小狗,正是最先睁眼看世界的那只,用力往台阶上摔下。
那只小狗的吱吱叫声戛然而止,立即化为了一团血肉。几滴血溅在送狗狗的女人身上,她浑然不觉,她已被眼前不曾预料一幕惊呆了。随即又是第二只、第三只,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直到愤怒至极的小宝从草坪是冲过来,朝白衣女人狂吠不止,这个女人才清醒过来,指着白衣女人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样对待生命,这也是生命。
白衣女人没有理睬,她一边躲闪猛扑来的小宝,一边笑着骂道,看你凶好久?明天就给你打针。让你安*乐死。这时,她才对她说道,帮我把母狗逮住。这些无人认领的流浪狗流浪猫,我们都是这样处理的。刚才我没有注意,不该当它的面摔死小狗。
女人难过极了。她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好心,反而害了四条无辜的生命。白衣女人见她不动,回头向楼房里喊道,快出来帮忙。楼房里闪出一个白衣男人,眼见小宝在劫难逃。女人情急之下大叫一声,还不跑,让人处死吗?小宝愣了一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顾不得悲伤和愤怒了,转身就往大门外跑去。
几天后,女人艰难地登上白云山后门。她带着牛奶包子,还有深深的愧疚,站在涧边的石头旁,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小宝。没有回应,哪怕她的声音如杜鹃泣血,也感动不了藏在密林深处的小宝了。她上山后问过收票人员,这只黄色的小狗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山里,它经常失魂落魄地跟在游人后面,捡一点掉下来的食物渣子。两眼黯淡无神,只有当它感觉到危险来临时,才机灵地远远跑开。
她漫山遍野寻找呼喊,一连多个早上,没有找回小宝。她每天都带去了食物,却只好使了山鼠林鸟,吃了免费的早餐。只有一次,在餐馆的垃圾桶旁边,她看到了一只黄影。没有等她把小宝两个音喊全,那个淡淡的黄影就闪进了茂密的松树林。
她知道,它又藏在哪个石缝里,悄悄打量着她。
她知道,它以前害怕恶意,如今却更害怕善意,害怕关怀。
她知道,它永远不会再见爱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