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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Z

发布时间:2024-08-08 03:36:50

  老Z

  盖生

  老Z是我所在系的第二任系主任,也是我刚去时的教研室主任。此人与前面所说的W主任不同,虽然他们曾经是一伙的盟友,但是他们是两种不同的人。

  刚一见面,感觉此人比较热情,偏高的个子,除了黑一点,不胖不瘦还算挺精神。年龄当时也就四十刚出头,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说起来还算是我的校友,和我的一些老师是同学。因为这个缘故,我刚报到时,他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领我到各屋走走,把我介绍给大家,也向我介绍学校、系里的一些情况,包括人际关系。后来才知道,他的介绍是带有倾向性的,因为他是学校一派的重要成员,也是系内一伙的副头领,前面说过,头领是W主任。

  老Z是当时系里仅有的两个教研室之一的文学教研室主任,所以也算实权派人物。而且,他有什么想法,可以通过本派首领W主任实现。但是,毕竟不属于中层,所以,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系里,都不算真正意义的领导。人微则言轻,谁说了算,都不如自己说了算,这是人人懂得的道理。要当上系级领导,必须先入党,而要入党,首先得过系内全体党员这一关,这在当时,是难上加难的。因为他们这一伙,本来就没有几个党员,而对立面的骨干,则大多数是党员。怎么办?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为了能当上爷儿,就得先装孙子。于是,老Z开始注意与对立面的主要成员套近乎,拉关系。具体作法是,见面时主动热情打招呼,遇到对方有大事小情,张罗在前,备礼在后,变怒目而视为满脸喷笑,改黑云压城为风和日丽。所谓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和谁既没有杀父之仇,也没有夺妻之恨,经过半年多的努力,系里党员这一关终于过了。由于老Z是全校有名的刺头,学校领导认为,抓住这个典型,有普遍的教育意义。所以,学校领导亲自作对立面骨干的工作,不仅要他们当老Z的入党介绍人,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安排部署,召开一次由系总支书记主持,学校党委派人参加的帮助老Z的专题对话会。在会上,老Z的态度可谓是空前绝后的谦虚,言辞极为诚恳,检讨起自己闹派性等缺点,几乎声泪俱下;对立面呢,也不能不给学校党委面子,也是前无古人的语重心长,谆谆告诫,足以感人肺腑,听起来,令人荡气回肠。最后,对话记录以学校党委文件形式在全校范围内印发、传达。老Z变好了,一时间,不仅在全校,就是在市里也影响巨大,因为老Z在文革时由于挨整,在社会有较大的知名度。不足一年,老Z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系副主任。到了这时,对立面开始隐隐不安,多少有些后悔了,因为他们发现,老Z的尾巴已经开始上翘,见面时,脸色也不那么光辉灿烂了。所以,到W主任退休时,对立面尽管开始竭力反对把老Z扶正接班,但是为时已晚,大势渐成,难以改易。于是,老Z终于坐上了系主任的位置。看来,对立面还是不禁好,城府不够深。

  令人奇怪的是,老Z虽然当上系领导,却从来不谈学问,也从来不做学问,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是不会写,而是坐不住。他坦率地承认,自己不应该当老师,最适合当采买员。因为那时刚好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采买员是最有油水的职业。既然不做学问,那怎么讲课呢?其实在小学校里,讲课好办,有个讲稿就行。老Z的讲稿,是在北大进修听课时做成的,回来就一直用着,后来纸色都渐枯黄,但是还是坚持用到退休。

  虽然一部讲稿用到退休,可是,从我一上班,就听很多人说老Z的课讲得好,全校都有名,他自己对此也颇以为自豪。出于礼貌,也确实为了学习,我去听过他几次课。结果发现,他上课,与其说是讲课,不如说是念课更准确。实事求是说,讲稿写得确实较好,这可能是他在北大进修最大的成果吧。但是他上课自始至终都是在读讲稿,一字一句,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并且要求学生必须一字不差地记录。虽然有教材,但他说教材只是个参考,期末考试就考他讲的,学生这就不敢怠慢了。看学生记得手酸了,他就穿插上一个笑话似的例子,然后再念、学生再记,如此循环。他的理由是,某大学某人评教授,有人质疑他的成果不多,这位先生的老师是国内学术界权威,发话了:随便他的哪篇讲稿都是一篇好文章,于是,那位老师就评上了教授。言下之意就是,他的讲稿随便抽出哪一章哪一节也都是一篇好文章,全印了,就是一部著作。可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抽出过哪一章哪一节发表过,讲稿也没有全印过。当然,如果真发表了,指不定会不会惹出著作权的麻烦呢。好在这些潜在的好文章、好著作只限于在课堂以内发表,所以学生才有幸聆听到如此珍贵又安全的思想呢。

  公平些说,老Z平时还是很能言善讲的,在东北话里就是“能白话”。虽然有些粗俗,倒也不乏一些机智风趣,属于所谓的能“忽悠”的人。什么是“忽悠”?忽悠就是夸张得足以叫人感到晕眩的那种感觉。所以,大家都比较喜欢听他讲社会上的一些笑话。譬如,又一次他出差回来,随便聊起来车人多:“那人那个多呀!连转身都困难,一个厕所就站了八个人。”再如说起一家太脏:“那人家,你一进院子那个味呀,一脚能踩上好几样屎!”这也是没有听过他的课而坚信他讲课有意思的原因。当时我想,这些本事为什么不过滤一下用在讲课上呢?后来我想明白了,真正讲课自然不能照本宣科,要现场组织语言,要有激情,有节奏,有层次,其实这是很累的活儿。照着念,啥事不费,就是上一天课,也累不到哪儿去。省劲的教学方式一般不用人为推广,既然领导就这么上课,老百姓凭啥不虚心学习?所以,这个学校,尤其是我所在的系,都把检查学生课堂笔记作为检查学习效果和教学状况的重要指标。有的毕业生说得好,上一回大专,发现最大的收获就是记了几本毫无用处的笔记。

  当时,学校还有一句流行语,一些学校领导也常常以之为口头禅,那就是,要坚持我们的办学特色,要强调师范性、专科性,大家都去搞论文去了,谁还好好教学?言下之意,研究学术就是好高骛远,就是不务正业,就是不坚持师范性、专科性,而只有专心致志地讲课,其实是念课才是正宗、常态。但是,评职称至少省里还是要求科研成果的,怎么办?也不难,一方面,如老Z,去大学校找找做学问的同学、朋友,通过请客送礼,求人家在不太重要的刊物上发表的文章给他挂个名,因为重要的人家也不会同意。但是,作为专科学校,不重要刊物也重要,甚至印成铅字就可以。或者是几个人合编辞书,发动学生来个词条大搬家。报成果时,不管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也不冷清。等到评审时,再动用全部人脉关系,上蹿下跳地拉拉票,一般也就混过去了。学校领导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每到评职称,为了表示亲民,他们常常要亲自出马,去省里找有关领导,要求照顾他们这老、少、边、穷地区,不然就没人在这干了。于是,省高评委这一关也就大不见小不见地让过了。像老Z这样的,虽然一辈子没写过几个字,印成铅字的更少之又少,但是从讲师、副教授到教授,竟然马马虎虎的也都混上了。

  不深交,老Z给人的感觉挺讲义气。他的特长是能吹善侃,嘴大手长,喜欢交结四方,教的学生多,认识的人也多,所以属于能办事的人。帮人办点事,捞点好处,本来是常情常理的事,况且,他这个人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在利益面前不计前嫌。我有个同学已经调出,回来办手续时,考虑到他与老Z有一些过节,可能会有障碍。但是,意外的是,去他家两条好烟一递,老Z立马笑容满面,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好办”。于是,亲自领着他到学校各部门疏通办手续:一路畅通。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是老Z最喜欢办的。虽然那时大家收入都不高,老Z的日子过得却一直挺滋润,好烟好酒没见断过。

  当然,能耐也在于宣传,不然谁知道呢?老Z虽然身为领导,却常常深入群众,喜欢和学生聊天,在学生面前说他曾经给谁谁安排过什么工作,现在如何如何了,那时候尽管毕业包分配,但是分配到哪却差别很大。所以,一般离毕业还早,有些想法的学生就不时给他打点一下。有几分姿色的女学生,不仅要不时意思一下,还要经常和他撒撒娇,使使嗲,至于有没有更深入的交流,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常有女学生毕业了,他答应过人家,一时还没有安排好工作,就住在他家。他夫人是个中学老师,在这一点上,还是很能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当然,他也不是各个都给办成,有的是好处少不给力,有的是因为他的能量有限。遇到老实的学生,自认倒霉也就算了,遇到厉害的,就上他家去闹,到这时,他只好给人家退点,爱面子的女同学就只能吃哑巴亏了。

  老Z是所谓“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基本是生活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八十年代以后,生活渐好,又有了一点身份,常有人送礼,所以他追求享乐的天性被大大地激发出来。他不仅喜烟纵酒,而且还一直对吃肉没够。当时刚刚兴起养宠物,有人送他一个京巴,肥肥白白地挺好玩的,他每天上系里都要大讲一通小狗如何如何乖巧懂事通人性,每个细节都讲得形象生动。可是没几天,就再也听不到他讲狗了。一问,说是送人了。再细一问,原来是他夫人爱狗胜过爱他,常常是不给或克扣他的肉,却顿顿给狗喂肉,这还了得?于是,趁老婆不在家,立马送人,并且发誓再也不养和他争嘴的宠物了。老Z与狗争肉的行为虽然可能为当下的“狗粉”们所不屑,但我却觉得值得充分肯定。因为养宠物不过是为自己高兴,大可不必爱到损己利狗的程度。与那些被宠物狗咬了还舍不得打一下的“狗奴”们相比,老Z的果断行为简直应该点赞了。

  老Z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基本站在民间立场,这可能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没当系头头时,他本来是一个喜欢骂杂的人,大家闲侃的时候,他能从国家政策,某些领导人,到学校文件,学校头头骂个遍。即使是当上系头头,虽然有所收敛,但是老毛病还是常常犯。所以,“文革”时他叫人好个收拾,直到把他赶回老家。就那,即使在评判会上,据说,他的嘴也不闲着。一次,工宣队长批判他,引用毛的语录时念错了字,他立刻给挑出来,那个工宣队长辩解说我们工人阶级文化低嘛,不像你们臭老九。老Z当即反击:“你别给新社会抹黑,你文化低怪谁?你比我还小呢,你不务正,不好好念书怪谁?”搞得那人狼狈不堪,恼羞成怒,就找个借口狠狠地收拾了他一顿,并把他发配回老家。

  运动后期,学校复课了,成立革委会时,他们那一派占了上风,由于他本来就没什么事,学校革委会的就打发人又把他从老家请了回来。老Z上班的第一天,分别到当年整过他的人办公室里依次把他们骂一遍,然后才得意洋洋地回教研室。从此,在学校,老Z就成为一般惹不起的主,除了主要领导,他几乎谁都敢骂。当然,有时也会遇到吃生米的。一次,他把自行车随便停在办公楼下,出来时,不见了。这车子是新买的飞鸽牌的,一看没了,就挺着急,后来往地上仔细看,发现有一道车轮拖出来的印迹,就一直到码到车棚。原来在这儿,刚刚放下的心又一震:新新的车胎硬是被磨掉一层皮,这还了得?也难怪,当时买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虽然不一定相当于现在的宝马,起码要强过别克、斯柯达之类的中低档车。因为需要托人批条不说,一般人家至少得攒两三年的钱才能买得起。在大多数还都是“月光族”,吃饭才将供嘴的时代,口挪肚攒的买一辆自行车那么容易呢!好好的车胎被磨成这样,老Z怎么能不心疼?于是,他推着车子到处找肇事者。打听了半天,才听说是他的老同事老崔的儿子干的,老Z的气更不打一处来了。他知道,这小子不好好念书,啥也考不上,这不,他爹好不容易托人把他弄到是学校保卫队。是的,学校新规定,不许自行车乱停乱放,这一点,老Z也听说过,只是随便停惯了,而且也认为没有人敢把他老Z的车子挪走。所以,他一见到老崔家小二的面就开骂了。可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骂上几句,人高马大的崔小二直奔过来,在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一脚。大家都愣住了,老Z更愣住了,在学校这一亩三分地里,居然还有人敢打他老Z的。是的,打了。只见崔小二叉着腰,气忿忿地说:“我让你骂!看打的疼还是骂地疼!”接下来,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是,老Z做出来一个大家谁都想不到的举动:起身走人,虽然嘴里还说:“我找你爹去!”

  仔细想来,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其实走是最聪明的选择。因为老Z知道,崔小二驴性霸道的是有名的,连他爹都拿他没办法。本来,自行车乱停乱放就不占理,骂人更不占理,论打你打不过人家,再骂可能还挨打,除了走还有更体面的办法吗?挨几下,虽然不光彩,但是这种事,往往越找脸越没脸。这可以说是无赖遇到了流氓,谁硬谁就更强。后来也没见老Z找过老崔,只是蔫了好些日子。

  老Z还有个特点,他当系头头,虽然正经事也不怎么做,但是敷衍上面的形式主义却颇得人心。每每学校召开中层会,他都找个地方眯觉,常常是布置下来的事到他那里就为止了。实在拖不过去,在汇报会上,先听听别的系是怎么做的,然后就现编,由于他会说,结果还常常受到表扬。有的真做的,好一顿劳民伤财,由于不会总结,还可能挨批评。所以有的初亏的系头头就发牢骚:“能干的不如能说的”。能说就是当头头的本事。

  后来,老Z临退休时,又大捞了一把。是他以学校的名义和外校联合办专升本的班,对象就是本系的学生,这几乎是没本的买卖。给学校头头点一些,再按比例交给对方学校一些,扣除雇人讲课辅导的费用,剩下的就都自己昧下了。虽然有人告,毕竟和贪污不一样,况且上面也都捞到了,大不见小不见地就不了了之了。

  说起来,老Z还真算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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