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桥
作者:邱实
我的家乡位于黄陂北乡,名叫韩家畈。从“畈”字,就大体上知道那里的地貌,村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农田,从南到北延绵几公里。这些畈田,既可以种花生、棉花、芝麻和西瓜之类的旱庄家,也可以种一年两熟的水稻。在“以农为本、以种为先”的农耕时代,这里真可以算是一块风水宝地。从畈上路过的人,无不赞叹:“多好的一畈田啊!”
有田的地方往往就有河,韩家畈也不例外。走下畈坡,一条自北向南的大河静静地流淌着,蜿蜒地穿行在河畈的田地之间,世世代代灌溉着两岸的农田。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河水清澈见底,河底的沙子和鹅卵石好像能一颗一颗地数得出来,成群的小鱼在水中悠闲地游着,偶尔还会看见横行踱步的螃蟹。长长的水草伴着水流的哗哗声随着流水轻轻的舞动,几只长着又长又尖嘴巴的翠鸟,贴着河面疾飞,忽然,倏地一声从河里叼起一条小鱼,一转眼,又轻轻地停在岸边的河苇上。人要是站在河里不动,就有鱼儿来咬你的脚,痒痒的,酥酥的。夏天,这条河就是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
有河就有桥。最早的桥是“石头桥”,几块大石,抬到河里,成一字摆到河对岸,石头露出水面,每块石头之间相隔一步。枯水季节,人们过河还是很方便的,一步一步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就到了河的对岸。春夏之际,雨水大,河水也大,石头就淹没在水里,人们要到河对岸去,就只能卷起裤腿,“摸着石头过河了”。石头在河水里浸泡的时间长了,上面就会长满青苔,脚踩在上面,滑滑的,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摔在河里。
大概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也就是人民公社时期,每年夏收和秋收之后,生产队每年都要向国家缴公粮、卖余粮。那时实行的是计划经济,公社参照各大队的田地数量,下达缴公粮的指标,大队再根据各生产小队田地的数量把指标分解下去。那个年代,只讲政治,收入分配的原则是国家得大头、集体得中头、个人得小头,提倡讲贡献,因此,对于每个生产队来说上缴公粮都是竭尽全力,并且即使是遇到歉收的年景,宁可社员群众们自己空着肚子,也要最大限度地向国家缴公粮。很多年份,即便收成很好,乡亲们也还是饿肚子。
韩家畈田多地多,公粮也自然交得多。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首笛子独奏曲,名字就叫《扬鞭催马运粮忙》,表现的就是丰收之后社员们喜送公粮的欢乐场景,曲子听起来格外轻松而明快。然而,对我的乡亲们来说,送公粮却是一件苦差事。送粮的工具也不是马拉车,而是用箩筐,完全靠社员们的肩膀,一担一担往三、四里外的粮店挑。七月,一年中最热的季节,生产队长带领一班人在稻场上打早谷,中午,稻场上的气温至少40度,刚刚打下的早稻,像小山丘一样堆在稻场的中间,生产队长站在谷堆旁,满头大汗,挑着一担空箩筐,对着不远处正在田里插晚稻秧的人喊道:“收工啦,收工啦,收工后往粮店送公粮,每担记五个工分。”本来在田里插了一整上午秧,人就又累又热又饿,谁还愿意挑一百来斤重的担子,走三四里路呢?但是,那五个工分还是很诱人的,毕竟当时一个青壮年的男劳力,一天也只记十个工分,送一担粮,就记五个工分,很多人觉得拣了大便宜,于是挑着箩筐,抢着去送粮。
粮店在河对岸的泊沫港,送粮就必须要过河,就要从“石头桥”上走过。石头淹没在水里,水不是很深,刚刚到人的膝盖,平时不挑担子,走过去还是不费劲的,但是挑着一担谷子过河,就要格外小心,稍不注意,就会滑倒,连人带箩筐倒在河里。一般中午送粮的都是男劳力,女人要回家做午饭,等着送粮回家的男人。
陈二妈也加入了送粮的队伍,她是这个队伍中唯一的女人,因为她家多年都是“缺粮户”,三个孩子,还有年老多病失去劳动力的公婆,全指望她一人多挣工分,丈夫虽然在汉口一家工厂当工人,但一年也难得回几次,家庭的重担全落在她一人身上。女人毕竟是女人,哪能和男人比力气?每次在送粮的队伍中,她总是走在最后。有一次,她赶不上男人的脚步,和前面的“大部队”拉开了距离,走落了单,过“桥”的时候,倒在了河里,送粮回来的人们,发现两个箩筐飘在河里,才知道她出了事,后来在河下游200多米远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尸体。当乡亲们用门板把她抬回家里的时候,三个还没有吃午饭的孩子,抱着妈妈撕心裂肺地哭喊,她的婆婆跪在地上,不停地用头撞着地,一边撞一边哭:“叫你不要去送粮,你偏要去,我怎么向我的儿子交代啊,丢下这三个孩子怎么办啊!”
陈二妈安葬了的第二天,乡亲们就下决心要修一座真正的桥。在队长学员叔的带领下,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开工了,他们从山上砍下一颗颗碗口粗的松树,首先用松树在河里打下一个个H字形的桥桩,再把锯好的一节一节的松树用铁丝并排捆绑在一起,架在桥桩和桥桩之间,于是一座不到一米宽,高出水面两米多的小木桥就这样修成了。一个人走在上面还算平稳,但几个人走在上面,就有点晃悠,但毕竟比摸着石头过河强多了。
在我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最期盼的就是放暑假。那时候,大人们都忙“双抢”去了,生产队里劳力不够,就让我们这帮放了暑假的学生去放牛。生产队田地多,牛也自然多,并且都是水牛。那时也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各家各户生的孩子也多,全村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二十多人。吃过早饭,我和小伙伴们每人牵一头水牛,浩浩荡荡地向长满水草的河边走去。一到河边,把牛绳往牛角上一挽,在牛屁股上抽一鞭,几十头牛就跑向河滩,自己吃草去了。而我们这群放牛娃就来到桥上,脱下裤子,光着屁股,一个猛子,跳到河里。
在河里,小伙伴们首先是玩“打水仗”,把人分成两队,用手掌击起的水打向对方。开始大家笑着闹着,觉得很好玩。玩腻了,就一起到水浅的地方去摸鱼、捉螃蟹,把摸到鱼和螃蟹用网兜装着,系在桥下的桥桩上,回家的时候,大家再来平分。
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偷西瓜。河的东岸地势比较高,只能种旱庄稼,而种西瓜就成了首选。生产队每年都把这一片田作为瓜田,一是河畈地是沙质土壤,种出的西瓜又甜又大、水份多,二是地势平坦,种瓜的河南人坐在类似吊脚楼的瓜棚里,能看到很远,防止人偷瓜。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气温上升得很快,就是在河里玩的我们也热得有些受不了,这个时候,大家也都累了渴了饿了,就躲到桥下阴凉处,坐在水里的石头上,商量着怎么去偷瓜。
先让国华一人假装去看看在河滩上吃草的水牛,其实是接近瓜棚去侦察一下看瓜的河南人是不是在睡觉,如果他在睡觉,国华就挥一挥手,于是我们五六个小伙伴就从桥下钻出来,以河堤作掩护,弓着身子,快速跑到瓜田,一人抱上一个大的西瓜,一起跳到河里,然后大家坐在木桥下的阴凉处,开始吃瓜,顺手把瓜皮仍到河里,让它随流水冲走,不留一点“做贼”的痕迹。
但“聪明反被聪明误”,在河下游水田里插秧的社员们,发现河里有西瓜皮,就对扛着铁锹看秧水的队长学员叔喊:“队长,有人在偷西瓜吃,河里有西瓜皮!”队长一看河里的西瓜皮,就知道是我们干的“好事”,于是把铁锹一仍,沿着河堤向我们跑来,一边跑,一边骂:“狗日们的,不好好放牛,整天就记得偷瓜吃。”其实,我们并不怕队长骂,最怕的就是他拿走我们脱在桥上的裤子。大家听到骂声,把正在吃的西瓜一扔,快速穿上裤子,往河的上游跑,慌乱中,国华把秋生的裤子穿了,秋生从河里爬起来后,没有找到自己的裤子,只好光着屁股也跟大家一起跑。
队长只是吓唬一下我们,并没有真的要把我们怎么样,看见我们跑远了,就站在桥上又骂了一通,离开的时候,顺手把国华的裤子拿走了。秋生看见国华穿着自己的裤子,就向国华要,国华虽然有些不愿意,但又不得不给,毕竟是自己穿错了,国华一边脱裤子,一边埋怨道:“干嘛要把瓜皮仍河里呢?干嘛要把瓜皮仍河里呢?”秋生说:“在桥下坐着吃瓜,瓜皮不仍河里仍哪啊?”
中午,社员们收工了,我们也准备牵着牛回家,但是国华坐在桥下水里的石头上,不愿意回家,因为他没有裤子穿。于是大家商量,去找队长要回裤子,但是队长又不知道去哪里去了,最后大家想了一个绝好的办法,从藕田里摘来两片荷叶,用河里的“油草”编了一根裤带,把两片荷叶,一前一后,系在国华的腰间。看着国华穿的“荷裤”,大家都笑了,国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没办法,毕竟比没穿裤子强。
当我们牵着牛到村头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收工回来的社员们,大家看到国华的造型,一起哄笑:“国华怎么变成哪吒了!”的确,国华这身装扮真的像小人书上哪吒。
整个暑假,我们都在河滩上放牛,每天都上演着类似的“故事”,河面用松树架起的那座木桥就是我们最好的舞台。若干年后,当我回忆孩童时代的那些故事时,其中酸甜苦辣的记忆似乎都和那条河、那座桥有着深深的关联。
小花是我们家的狗,它也是从这桥上捡来的。
那天,我和小伙伴们在河畈田里扯猪草回来,经过木桥的时候,发现一只浑身被水湿透了的小狗娃,在桥上呜呜地叫着。当我从它身边走过的时候,它紧紧地跟在我的脚后。我本来不想理它,因为我知道这是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定又是哪一家的母狗下了一大窝狗仔,个头大的被人领养了,个头小的没有人要,主人养不活那么多狗,就把这些狗带到桥上,然后扔到河里,让它们自生自灭。但狗毕竟是会游泳的动物,我想,这条小狗一定是扔到河里后,自己游上来的。
我于是加快脚步,想摆脱它,但是它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在我的后面跟着跑。我停下脚步,蹲下来,用手轻轻地抚着它的头,它就温顺地趴在地上,身子微微地颤抖,但不再呜呜地叫了,而是用那双充满恐惧的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祈求我把它带走。
我轻轻地抱起它,把它放到篓子里,用猪草把它盖着,提回了家。
母亲看我带回了一只小狗,问明情况后,也没有反对,看到是一只花狗,就取名为小花,并且说:“猪来穷,狗来富,好兆头,那就好好养着吧。”
小花在我家一天天长大,也和我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它特别通人性,能听懂我们讲的话,叫它趴下,它马上趴下,喊一声“握手”,它就把前腿伸出来让你握。每当我放学回家时,它就在村头等着我,走到跟前时,它就站立起来,把前面的两条腿搭在我身上,呜呜地叫着,显得特别的高兴。
我也偶尔戏弄小花。那时农村都很穷,粮食不够吃,红薯也成了每家每户的主食,早饭就是用柴火灶蒸的一大锅红薯。我的早餐是红薯,小花的早餐就是我吃红薯的时候剥下的皮,我有时故意把红薯皮抛得高高的,让小花去抢,小花每次都能跳起来,张开口稳稳地接住。有时还故意把红薯皮粘在门的上部,小花看到红薯皮,张开嘴,用前爪趴在门上往上爬,努力了几次,也没有成功,最后只得放弃,焦急地围着我转圈。我也被小花逗笑了,于是,摘下粘在门上的红薯皮,抛到它张开的嘴里。
如果我家早饭不是红薯,那么小花就要挨饿了,我们吃饭的时候,它只能坐在地上看着我。那时的农村,是没有哪家愿意拿白米饭喂狗的,因为几乎家家缺粮。有时小花实在饿得不行,就跳到猪圈,去舔猪槽里剩下的一点点猪食。
真是“狗不怨家贫。”即便如此,小花还是始终忠实于自己的主人。当有猪在我家菜园吃菜时,只要我指着菜地,喊上一声:“小花,快去撵猪!”,趴在地上的小花,即使饿得再很,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向菜园跑去,快接近猪时,“汪汪”地大叫几声,猪就吓得“哼哼”地跑了。晚上,小花就睡在门檐下,只要外面有一点响动,它就汪汪地叫两声,因此,只要有小花看门,晚上根本不用担心小偷。
不知什么原因,小花一次都没有从木桥上走过。每次我带着它到河对岸去扯猪草,只要走到桥头,它就停下来,不论我怎么召唤,它都不愿意上桥,只是在桥的这一头趴下,不管我去了多长时间,都等我回来。一次,我回来的时候,走到桥上,草帽被风吹到了河里,随河水漂流,小花看到后,在河岸上追着草帽跑,当河边的水草挂住帽子时,小花一跃跳到水里,用嘴叼起草帽,飞快地跑到我身边,放下帽子,好像邀功一样,把身子用力一抖,溅了我一身水。
一天,我放学回家,没有看到我的小花,就问母亲,母亲低着头说:“不知道啊,可能是嫌我们家穷,跑了吧。”我觉得有些奇怪,就去问隔壁的国华。国华站在他家门口,看到我就往屋里走,好像在有意躲避我,我紧跟在他后面问:“看到我家小花吗?”开始国华死活不回答,最后被我逼得没有办法,才在我的耳边小声说:“小花被你妈妈卖给收狗的人了,收狗人把小花装入麻布袋后,用锄头打死了。”
我气愤极了,跑回家里,抱住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的腿,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用头撞她的腿:“你赔我的小花,你赔我的小花!”母亲任凭我哭闹,一句话也不说。等我哭闹够了,母亲才蹲下来,帮我擦眼泪:“孩子,莫怪妈妈心狠,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你们兄弟三人读书,家里实在负担不起,只有卖了小花,才能交齐你们下学期的学费。
不管母亲怎么劝说,我都不能原谅她。因为小花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只狗,而且是在那段苦涩岁月里给我带来快乐的伙伴,没有它的陪伴,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显得多么孤单啊!
我和母亲斗气,没有吃晚饭,一个人跑到木桥上坐着,看着桥下呜咽的流水,一下感觉自己长大了。的确,每年只要到开学前夕,母亲就为我们兄弟三人的学费发愁,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家里也是拿不出两块钱的学费,报名的时候,余老师就对母亲说:“下午带两把扫帚来抵学费吧,打扫教室也总是要用的”。回到家里,母亲连忙到菜园里,砍下一些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高粱,做了两把扫帚,让我带到了学校。
夜幕降临了,我一点也不想回家,我害怕看到门口用锄头打死小花留下的那一滩血。母亲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十分担心,派人到处找我,她站在田畈上,一次一次地大声喊着我的名字,那焦急而又带有哭腔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韩家畈的夜空上……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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