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子故事太多了
小笨孩原创
端午节飘然而至。粽子争相露面,占据餐桌,酝酿着故事。朝阳被感动着,笑得很甜。
从床上爬起,我把母亲递来的粽子托在手心,解开细长的马莲, 剥下柔软的苇叶,露出瓤来。熟透了的枣依偎在熟透了的江米中,白含着红,红镶着白,经油绿的苇叶一衬,哎呦,我真的以为捧上了人间最完美的艺术珍品。连米带枣咬一口,细细地嚼,慢慢地品,感觉到米儿黏黏的,枣儿甜甜的。苇叶的清香从黏与甜的融合中透出来,率先穿肠入肚,停在心上。心动了,早已忘记的有关粽子的趣事接连复活。
上小学就听老师讲过,吃粽子为了纪念屈原。至于为什么用粽子纪念这位诗人,却忘得干干净净。母亲的解释叫人哭笑不得,硬说屈原脾气古怪,专门爱看老百姓吃粽子。所以老百姓就在端午这天吃,一口气吃了上千年。不管到底为了什么,人间的风雨早把端午吹打一新,模糊了原意。不是吗?土生土长的庄稼人有几个知道屈原是谁?不过他们喜欢包粽子,喜欢吃粽子,喜欢热热闹闹。因此也就喜欢端午节。
庄稼人过端午简单朴实,匆忙喜庆。虽说比不上过大年气派,倒也不像周六那样清淡。端午头天,女人们开始泡米、洗枣、煮苇叶,里出外进忙得脚不沾地,折腾的盆碗叮当作响,水声连成一片。孩子们比往日欢了许多。他们三三两两挨家视察一遍之后,聚在墙角或大树下挤眉弄眼,公开小道消息。什么这家贪吃,一下泡了十斤米啊;什么那家抠门,总共包几个小粽子;什么张家媳妇手巧,能包元宝形的;什么赵家的老娘们拙,包粽子露米,气得婆婆撅嘴。哄笑接连爆发,把街头弄得欢天喜地。
包粽子不是人人都会。过端午总有笨老娘请师傅帮忙的。我母亲非同一般,包粽子变魔术一样,透出来巧。她把三个盆摆成一溜,里边依次是枣,江米,苇叶马莲。搬来矮凳坐稳,挽好袖口,抄起三四片苇叶一捻一捏,便成锥形小筒,尖朝下,口冲上。填上江米,放几个枣,用指头一拨,一绕,一按,抽根马莲一捆,粽子立马诞生,四角尖尖,小巧玲珑。我几次跟母亲学,都以失败告终。捻成小筒填上米,放进枣, 手就哆嗦。哗啦,米和枣撒个满天星。妈妈乐,说我属猪八戒的,天生的吃货。
我敬佩母亲。尤其那双灵巧的手。或许是天真,我怀疑过母亲曾被仙人指点,所以手有灵气。不然,包粽子为啥那样娴熟,那样流畅,又那样巧妙?母亲可从来不承认手有灵气。她总说她是当妈的。当妈的手承担任务,必须天天编织家庭幸福,什么活都能做得来,做得好。于是我明白了,一直学不会包粽子,原来自己是男人,不是当妈的料,没长当妈的手。既然不是当妈的料,没长当妈的手,自然就学不会包粽子。看来妈妈错怪我了。我原本不是属猪八戒的,跟“天生的吃货”也没啥关系。
吃粽子本该在中午。庄稼人嘴急,等不了,天刚蒙蒙亮就从炕头上爬起来,顾不上打开院门,便围桌子撕扯开苇叶狼吞虎咽。这时候把馋字藏起来,硬说是争吉利。太阳升起,院门先后敞开。男人们拍着肚皮笑眯眯地走出来。孩子们又仨一群俩一伙站满街头,指手划脚各夸各的妈。妈妈们也不闲着,凑一块换粽子,你尝我的,我品你的。如果谁不小心把粽子煮糊了,煮生了,立刻成为焦点。大家嘻嘻哈哈数落一阵,就七手八脚给她几个上好的粽子,把乡下女人的纯真热情亮了一个底朝天。
去年过端午,我得空到张婶家串门。张婶高兴,以粽子为题敞开大嗓门跟我聊。“知道吗?粽子也有不白之冤!文化大革命那阵儿,说粽子算‘四旧’,跟臭知识分子屈原有联系,必须跟它划清界限,包不行,吃更不行。每逢端午节,大伙只能偷偷摸摸地说说粽子咋包,唠叨两句怎么好吃。把孩子惹馋了哇哇地哭。但谁也不敢包几个哄哄。真的没人敢呦!要是让红卫兵知道了,非拉出来批斗一通不可。嗨!粽子它连话都不会说,招谁惹谁了?直到开放,乡亲们这才过上端午节,吃上江米粽子。”
张婶说干了嗓子,喝口水润润,接茬聊。“ 我这个人心眼活。刚一开放,就瞅准了机会包粽子卖粽子。当时大伙都没醒过闷来,看着我走街串巷眼热,楞没人跟着学。说实在的,那会我可没少挣钱。虽然钱没少挣,心却总在嗓子眼放着,每时每刻都怕被工商所抓住批斗。有那么一天,工商所的突然到我家来,吓得我腿肚子转到前边去,差点尿裤子。心想这回完了,批斗是躲不过去喽。结果怎么着?工商所的不但没抓我,还整整夸我一个时辰,说我跟上了形势敢做买卖,怪事不?”
张婶得意了。她不管我爱听不爱听,冷不防把音调提高八度。“东奔西跑卖粽子挣钱,干啥用呢?原来打算盖房子,准备娶儿媳妇。没几天又变卦啦,改成供儿子念书。难怪大伙说我鸡蛋心,来回滚。可我看出来,形势总往前走,一天一个样,咱乡下人要没文化注定赶不上趟,两脚泥一脑袋高粱花子,做不了办公室,玩不了电脑机器人呀。就这样,我决心供儿子念书。说句没走的话,咱这一千多人的大村子,头名上大学的,是我儿子,是我用卖粽子的钱供出来的,你说婶子这辈子露脸不?露脸,睡觉都笑得哏哏的!”
“话说回来,靠卖粽子供孩子念书不易!夜里合不上眼的时候盘算过,儿子在学校认一个字,我得在家包一个粽子卖出去。学费钱,书本钱,伙食钱,都是一毛一块凑出来的,张张挂粽子味儿!唉,供孩子念书付多大辛苦,操多大心,大婶我可知道喽。别的甭说,经我手捻过的苇叶,至少也得几卡车。瞧这十个手指头,捻细了八个。但我不后悔。我知道老天爷派我当妈,那是幸运,那是荣耀!”
张婶动了感情,眼圈一阵一阵发红。怕掉眼泪,她递我一个粽子转了话头:“吃啊,吃!今儿是吃粽子的正日子。”我接过粽子托在手心,没解马莲,没剥苇叶,只是呆呆地看。我呆呆地看粽子,呆呆地看张婶。忽然脑子一热,张婶没了踪影。远望,一位乡下女人挎着篮子,吆喝着“江米粽子 ”迎面向我走来。她的身后,那个背书包的青年小伙正向辉煌的大学殿堂奔去……
又是端午。依然吃粽子。依然想起挤眉弄眼的孩子,想起母亲的巧手,想起张婶的故事。此时此刻,我细细地嚼米,慢慢地品枣,感受着那非同一般的味道。我想,倘若屈原醒来,肯定为粽子写首好诗,全然不在乎端午节伴随时光换代更新。因为粽子被千年情丝缠住,故事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