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
盖房
秦人有俗语:“娶媳妇盖房,花钱没王。”足见娶媳妇和盖房在秦人生活中的分量。
农家人娶媳妇花大钱是见怪不怪的事,那是一种责任,也是传宗接代、光耀门庭的大事,除非家境贫寒,却又两情相悦,实在豪华不起,只好嫁娶从简。而盖房要不要“没王”地花钱,大概十里乡俗不同吧,江南人讲实惠,大西北人往往豪华不起。房本是为人服务的,能避风挡雨,坚固可抵大灾大难,这是基本的功能,如果确实富有,追求一下装修的效果、设施的精良也未为不可。
但关中人的骨子里往往不这样看,攒一辈子的钱,给孩子娶了媳妇,剩下的一定要投去盖房;甚至借钱也要盖房,当然还得节俭。关中人盖房还有很多讲究:屋脊不比邻居低,门楼要比邻居大;里边且不论,外边一定要气派;房子谁来住,要想到儿子辈、孙子辈甚至重孙辈。一句话,要乡邻高看一眼,翘了大拇指评价说个“好”,心里才觉踏实。
父亲是正宗的关中人,对于盖房是绝不含糊的。中秋节热热火火给孙子结了婚,不到立冬又张罗着盖房。不需要和子女过多商量,悄无声息拉来几万砖,悄无声息把老房子拆得干干净净,悄无声息请来亲邻工匠运筹规划,悄无声息地动了工——铁了心要给他的儿孙们盖房。
父亲今年70岁,这已是他第三次盖房了。第一次我还没有出生,第二次是在我11岁那年,父亲用他和母亲挣公分的收入盖了全乡3000多户人家中数一数二的房子,当时据说全县也没有几户一砖到顶(砖木结构)的农房,父亲的精明能干着实让我骄傲了很久。这回他要盖三层高的楼房,他的理想是盖起来后我们兄妹四人家家有份,所有的孙子谁回来都有的住。(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对盖房的情有独钟,让我反复的琢磨父亲坎坷的人生和不屈于命运的性格。爷爷在父亲5岁时被土匪夺去生命,那时父亲还住在秦岭山坡上的土窑洞里,奶奶凭借爷爷留下的田产苦苦支撑父亲读书,一件破棉袄系上腰带可以伴父亲在学校渡过一个冬季,一根木椽从60里以外扛到集市上变卖就是他平日读书的盘费,口粮要用独轮车从山里运到遥远的县城。高中没有读完,已经家徒四壁,无以为命。父亲终于只能辍学,然后结婚,然后盖房。我们兄妹就是在父亲盖的第一栋房里相继出生的,那是三间用土坯和夯土混合筑起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占据着半山坡一处开阔的地带,坐北向南日光充裕,可以举目眺望日出,一览远山近水,可以聆听山风呼啸,可以欣赏喜鹊在古槐之巅嬉闹。那所房子标志着我们家走出了窑洞的生活;我童年的故事和那所土坯房总有千丝万缕的纠缠。
第二次盖房之前,父亲做过生产队队长,小学教师,大队支部书记。那些年他总是精力旺盛,干农活可以不要命地使力气,教书可以教的十里八乡出尽风头,做书记能做的全县有名,乡里敬服。
分田到户的那一年,我们家从山上搬出,父亲第二次盖房。印象中那所房子整整盖了半年之久,靠亲戚邻居和本家天天帮忙盖起来,除了砖头其他都是不花钱的——木料是地边产的,工价是人情换的。据说结构是仿照当年县城的一家富户的房子盖的,其实也仅是金玉其外罢了,里边不过用土坯隔了过墙,屋顶是我和哥哥上山割了半月的藤条编织起来的。那时我已经明白,为什么十几年家里不曾添一条新被褥,为什么母亲总要没日没夜的做缝纫工。但父亲的确因为盖房赢得了很好的声誉,我们家也不再从山谷深处的水潭里向山上挑水吃,我和哥哥翻山绕梁的上学路也从此变得平坦起来。
人生的坎坷总是难以料定的,生命在规律和不规律的运行中凸显着上天赐予的运势。木讷的人常常享受慢生活的幸福,精明的人总要承受出风头的痛苦。第二次盖房以后,我们家开始再次走向败势。漫及全国的经商热撩动了父亲不安分的心,他盘下了一个毫无生机的橡胶作坊,从此越陷越深,沉重的三角债像一座大山压在了父亲和母亲的肩头。他那里知道,诚实在改革初期的商海里是根本行不通的,被欠很可能就是被骗和被赖,而父亲只信奉真诚。在人们梦想做“万元户”的年代,父亲欠下了五六万元的帐,那时正是我们兄妹读书花钱的要紧时候。记忆深处只有父亲用麻袋扛着他的产品,在西安至宝鸡的班车上苦苦奔波的疲惫,看人眉高眼低的屈辱和饥不择食的狼狈。那一年,母亲乌黑的头发在无言中静静地变得花白。除了房子,家里能卖的几乎卖尽。
风雨浸衣骨更硬,艰苦的岁月没有将父亲击垮,他像雄鹰一样在风雨中更加坚强。我们兄妹也在十年债务的阴影里,陶冶出对父母的无限深爱和对学业事业的孜孜以求。我们一家人陪着父亲在贫瘠的土地上开始种果树,一担一担施肥,一桶一桶浇水,一车一车拉出去买,花开花落,日子渐渐地又好起来。
30年后的今天,父亲又要盖房。他到底攒下多少积蓄,我真不知道,但我们兄妹早已成家立业,而且衣食富足。我猜测,父母的箱底里也许还藏着20年前我给他们的零花钱吧。 这一回支持父亲盖房其实并不为我们大家真要去住,一年四季在外奔忙,城里的住房尚有宽裕,在老家居住的时日甚为寥寥,只有逢年过节与父母相聚,只是我们一定要支持父亲坚定的盖房决心。
砌墙根、打基础的时候,我们弟兄三个回家帮忙,胳膊上使不出劲,脚底下赶不上趟,和70岁的父亲相比,简直逊色了许多。父亲打趣说:“别回来了,这活你干不了。”虽然很惭愧,但心底里确实佩服父亲盖房的精气神。
我常想,父亲的盖房情结多半缘于大秦子民争强好胜的文化熏陶吧,就像和我下棋一样,他从来是不认输的。父亲的灵魂只向着有太阳的地方延伸,他要和天争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