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
江南雨,落了几千年,依旧是这样轻轻的、柔柔的、愁愁的。我想我真是太老了,老得已不愿再顾棱花,老得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可是我仍清楚的记得雨中江南,记得江南雨中千娇百媚的西湖。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就特别容易激动,每每想起烟雨西湖,想起雨中那位一柄竹骨纸伞,一袭青衣襦衫,一叶清波扁舟的翩翩佳公子,想起年青的我与他乘船共渡,雨中共伞,仍止不住脸红心跳。我想,那时的我真是爱上他了,不知是因为他的风流儒雅、忠厚老实,还是因为他是我修炼千年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男人。总之,我就用理不清的情丝密密匝匝地网住了我和他。我爱上他了,在西湖的漾漾烟雨中,我和他开成两朵并蒂莲。
其实我们真正的悲剧并非如传说中所述是由于那个最后变成螃蟹的老和尚,而是源于我们脆弱的爱情本身。就像所有美丽的花儿总要凋谢一样,当迷人的爱情彩纱褪却之后,我们都被暴露在彼此眼里的真实吓倒。只不过吓倒他的是我的真实的外表,吓倒甚至于让我死心的却是那个男人变幻莫测的心。年青的我并不晓得男人的话是不可全信的,当然更不明白戴着面具生活的人比我们更善变。我只深深记住了莲塘深处与我郎情妾意的相公捧住我如花俏脸,深深款款道:娘子,我一介穷酸书生不知修得几世福份,能得到你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好夫人,不仅貌美如仙,更是善心如佛。我的脸灿若七月红莲,从外一直甜到内,花正开,情正浓。
为了这个男人的一句话,我广布善缘,开药铺、治百病、息洪水、救苍生,不惜损我千年功力只想做他口中的贤良淑德的好娘子、好夫人。我为他操持家务,陪他秉烛夜读,为他赢得好名声。爱情是一块蒙住女人眼睛的黑布,当我全力以赴为许氏家族,为我的相公忙得不可开交时,我却没有意识到我的相公眼里燃烧的爱火巳渐渐熄灭了,不,应该说他的眼里有了另一个爱穿绿衣的女子,他们管她叫小青,我叫她作青妹,相公则叫她青儿。
小青,是那么天真无邪的好女孩,晶莹剔透得宛若晨荷的露珠,更为重要的是她是与我共患难、同祸福的好姐妹,情同手足,是这世间除相公之外我唯一的亲人。我在相公与小青之间久久徘徊,亲情、友情、爱情是一只只吐丝的蚕,步步向我紧逼,痛苦无边无际压得我缓不过气来,毕竟爱情是自私的,毕竟我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想拥有自己爱情的女人,当我决定让小青离开时,我在漆黑的夜里呜咽不止,伤心欲绝。
三千年前杭州城的五月端阳像现在一样热闹,满城棕子飘香,笑语盈盈,一派浓浓的节日气氛。小青和相公都比往常迟了些回来,可惜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和我一样神思恍惚的相公向我敬酒时奇怪的神情和微微颤抖的手,我只想再好好看看青妹吃完我为她做的最后一顿饭,听她叽叽喳喳的说些新鲜事,然后我会告诉她……(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可是我没做完这些就倒下了,我变成了一条蛇!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去救那个被我吓死的男人,甚至,在小青跪倒在地向我求饶说她和相公悄悄往酒里放了一个老和尚给的药粉之后,尽管我伤心、尽管我愤怒,我还是冒着生死救活了他。我唯一清楚的是我该走了,在相公将要醒来的那个早晨,法海寺敲过第三遍晨钟的时候,我撑着一把竹骨油纸伞,着二袭白衫,乘一叶扁舟悄悄地走了,我望了望六月江南的天空,雨下得依旧愁愁的、柔柔的。
一直到我登上断桥时,我才发现平日多愁善感的我竟没了一滴眼泪。女人如水,当爱情不仅没有滋润女人反而让女人干涸时,爱与不爱是一样的。那么到底女人是该爱还是不该爱呢?尽管修炼了一千年,这个问题仍足够我参悟余生。于是在法海寺晨钟再度敲响的清凉早晨,我最后看了一眼有些雾气的天空,我走进了雷锋塔,我要想想,好好想想。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走的那天早晨小青也走了,她说她不明白在他知道我是条蛇以后,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却是问娘子在哪里,脸上没有一点恐惧,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她说她骗了我,药粉是她一个人放的,与相公无关。我笑了笑,沉默不语,因为从人的身上我已经学会了防范,学会了伪装,学会了怀疑,从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身上……
很多年后,人们常常看到西湖断桥上一个穿白衣的整日沉思的美丽女子,他们管我叫白娘子,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依然不能参悟,因为我的梦中依然有他,有一叶扁舟、一袭青衫、一把竹伞、一场江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