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苏杭&越人歌
7月7日,小暑,昭示着一年最热的时候的来临,也意味着正式出梅了。
我想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出梅是一个非常陌生的词汇。梅雨,似乎是江南特有的产物,辛弃疾曾在《青玉案》一词中写到“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简单十数字,道尽了江南梅雨时节小城微风拂面,万物倥偬的诗情画意。但奇怪的是,生长再正统南方这么多年的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柳絮纷飞的时候,倒是去了北京,每到初春的时候,开始为满世界飞的飞絮烦恼不堪,了无情趣可言。每年到了三四月份的时候南方开始陆续进入梅雨时节,无时无刻都有可能会有半城细雨落下,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这样的时候,彼时年幼,每逢进入这段时间就该开始哀叹体育课的取消,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数学课、物理课光明正大地占据,无需理由,雨就是最好的借口。后来大了,愈发地厌恶这样的季节,硬生生被这雨困在屋中,半分也挪动不得。南方的雨不似北方一般豪迈,许是一阵儿就过去了,那淅淅沥沥的,能缠绵好一天,若只是这般就罢了,斜雨总微风,密集如帘幕一般的雨再加上风的催化,才是真真要人命的,无论你的伞有多大,它似乎有种不沾湿你的衣裙誓不罢休的味道。湿漉漉的衣服,湿答答的脚,无处落脚的积水,便是再好的心情也变的不好了。
虽然对梅雨千般恼万般怨,却抹不掉它给江南代言。说变就变的天气,细雨霏霏的季节,是江南素有的气候,也正是这一般气候才孕育了江南的柔媚吧,那些闲来无事的文人骚客总爱用“梨花一枝春带雨”来形容女子的柔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梨花带雨”般的哭泣。倒也亏得那些骚客们不事生产,家底颇丰,这样的天气方能在家或择一茶馆,手谈一局亦或者是丹青墨卷,偶尔来了那诗兴,才有了不同人口中的江南赋,方能有这雅兴细数雨碎江南;倘或者换了那行商或者农事之人,不知是该怨雨路难行还是感慨春雨贵如油了。
前两日我去了一趟杭州,这素来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称的地方。走的时候已经出了梅雨时节,一个余星期的艳阳高照,却偏偏在临行前碰上天气骤变,真真体验了一把雨碎江南。前一日还是骄阳之下的曲院风荷,到了第二日就成了细雨绵绵的小桥流水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错把杭州当汴州。”富有天堂的苏杭自古以来就赚足了文人墨客的笔墨,许是时代的变迁,迈入杭州的第一步我并无有太大的感觉,或者换而言之,我并没有感觉它与我所居住的城市有太大的区别,每一座城市都开始有些趋同,高楼大厦、校园商场,每一座旅游城市似乎都在进行着,历史文化与商业化的竞争。
许是有些偏心,同样都是水,对于落下的雨我总是嫌弃得紧,但对于江河湖海却是无限欢兴。忘了在哪里看到的一种说法,说雨通情,雨丝即为情丝。若真是这般,那这西湖千年雨水该承载了多少深情厚意,情愁二字素不分家,怪道有诗言“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却又转念想由这厚重的深情承载着每一叶轻舟又是何等的幸福,心已泛波湖上,只身囿于船中,不得掬一瓢西湖之水畅然饮之,试尝是甜是涩,是情是愁。(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西湖的整体布局与向来所见的湖泊不同,两大码头分布在湖的两端,也恰恰成为了古典与现代的分界线。这一端是十里长堤的苏堤春晓、断桥扶柳,那一端是鳞次栉比的高楼,中间则绕过那隐在青山之间的雷峰塔还有绿水环抱的三潭映月,我不通风水却觉得此势颇有一番由显转隐再跨入另一番显的意味,张扬纯粹的古景,渐次映入山水之间,随后又陡然转入强烈的现代气息之中,我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豁然开朗还是突兀非常,所幸的是即使是晴天,西湖之上也是雾气十足,遥遥地望去,这高楼也勉强算作是山外青山之处的楼外楼了。“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许是去的时日尚早,西湖里尚未开遍满园风荷,但接天莲叶无穷碧确是实实在在的,偶尔莲叶间盛开一两朵粉荷,转眼又见那侧一支小小的窄窄的莲蓬探出荷叶,更兼有两只极小的鸳鸯在莲蒂间游窜,酷暑之下也忍不住心情大好。我未曾见过细雨之下的西湖,料来别有一番情趣。光是那断桥边撑着油纸伞走过的姑娘,雨丝垂帘般坠落湖面还有雨后莲叶带珠芙蓉带露的场景,已足以令人拍手称赞为之倾倒。
入夜终于如预报中所说的一样下起了小雨,那时刚与同行的妹子走在前往饕餮的路上,杭州的人行道有种说不出的隐秘之感,路灯似乎照耀的是主道路,一旁的人行道观赏花卉枝繁叶茂,再添上幽暗的灯光,倏尔一两滴雨点落下,不过片刻功夫就连成雨幕,不同于北方突然而下又骤然消寂的狂风暴雨,这雨下得缠缠绵绵的,我和妹子坐在街边的小店里,看得淋漓品得畅快。杭州似乎是一个没有夜生活的城市,才九点,各大超市还有饮食服务都早早的熄了灯关了市,城市里的各大主道路上没有那种灯火空明的感觉,商场里大半也熄了灯,倒有种让人不知夜为几时的感觉,而与之恰恰相反的是穿梭在各个小区之间的小路,小商贩们纷纷推出自己的小推车,占据着道路的两旁,井然又干净,仿佛都在默守着什么规矩一般,也似乎下雨对于生意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小推车前还是香气缭人,食物散发的蒸气与下雨的水气混在了一起,别是一番滋味。
比起艳阳高照的杭州,乌镇之游那一日的雨下得恰到好处,尚未起床就开始下起了小雨,走过高高的牌坊,不知是哪位领导人题字的“乌镇”颇像“鸟镇”让人实在忍不住偷笑。旧巷青砖,飞檐翘角,岁月的风雨终还是侵蚀了屋檐上的螭吻,木刻斑驳得看不见旧日模样,颇有些遗憾。说螭吻可能略还有些偏颇,这种生物是传说中龙之九子之一,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多用于皇族、社庙的场所,寻常人家里当是见不到的,但我却实找不到对于屋檐那精美一角的描述,估且以螭吻代之,螭吻属水性,古时多取之以镇宅保平安之意,屋檐上螭吻的个数也不尽相同,但各有喻意,也唯有故宫中的太和殿敢以十只螭吻取十全十美之意了。
商业化后的乌镇挤得有些不像话,用人山人海来形容绝不为过,待在帝都的人对于早晚高峰的地铁都已习以为常,生动而又不夸张地说,在乌镇游玩我似乎挤了数个小时的高峰期地铁一般,人生何其短暂,也唯有此次让我明白什么叫接踵而至。这一日的雨下得委实不大,窄巷恐至多容三人并肩通过,再兼以拥挤的人群,这伞便生生成了累赘,收了那伞,任凭雨滴落在身上,这感觉甚好。听着游客的高跟鞋踏在青砖之上的沓沓之声,嘈杂的人群哄闹声中依旧杂着穿水而过小船的摇橹之声,侧着身子从桥上走过,遥遥地望着另一侧的石桥,还有已近水面的扶柳,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那诸多商家无一探出来,倒还了这古镇的古色古香。道我偏心也好,道我做作也罢,我虽厌了这阴雨不断的梅雨,却偏爱这雨中的古镇,唯有这雨,让古镇似尤存于千年之前,也唯有这雨,才能洗掉这所有一切不属于古镇应有的气息。
小雨之中,细细看那远处招摇的幌子,倒想起红楼里那一段捉刀之作来着,《杏帘在望》一词题得极好,道是“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一段倒是颇对了此情此景。这古镇有两特色,一为桑树,二为飞檐,桑树自不必题,自古时江浙一带便多以养蚕为生,至于这飞檐,不同于寻常人家的设计,雨水滴落在屋檐上之后便会顺着这飞檐流向屋外,取“钱财不外流”之意,若是难以想象是何样的设计,只管去看天井之处便可知了。
雨碎江南的印象,并非仅仅是有那淅淅沥沥的小雨便能体会得到的,想起某位妹子曾经说,若是无那青枝缠蔓的青花瓷盘便不必体验景德镇的美食了,因为一定不会好吃。同样,若是无那飞檐螭吻的屋角,无那青砖铺陈,四方院落的天井,也不必听雨,因为定无那一番意境。写到此处时便想起了我曾外祖母的旧宅,老人一辈子都居住在这一所居所中,从未搬迁。这所旧宅据传是祖上留下来的,已有了近两百余年的历史,连老人睡得床榻也依旧是近代的雕花小姐床,雕床、梳妆、飞檐还有天井,这所有的所有都留着旧时的气息,只可惜了98年那一场洪水,呼啸着冲上了岸边,也生生淹没了这一层楼,木雕的精美早已被冲塌得不成样子。而极幼年的时候,我最爱做的事情,除了在江边游泳,便是在梅雨的时候,坐在天井边上,伸手去接那顺着屋檐而下的雨水,乐此不疲。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特点,就如同80后觉得90后叛逆,90后觉得00后火星一样。大约是我在上初中的时候,辛弃疾曾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时许还是太过于年轻,并不能完全明白这一种感觉,到了现在才霍然明白,强说愁是何等的贴切,我看到太多的00后在空间里在贴吧里挂着这样一条签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不得不说,我看到这一首词的时候也是在初中,那时还没有这样火热,念出来知道的人并不多,并不似现在,何人都能说上一句,但正是这样才让我隐隐觉得有几分可笑。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这一句人人得以知之的传情之句取自《越人歌》,用之者众多,知之者不全。这首歌道得的是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昔有王子欲渡情,那摆渡的船娘看见王子意气风发,形貌俊朗,心甚悦,却又苦于无法跟随在侧,内心甚为焦虑,于是在细雨蒙蒙之下的江舟之上,边摆渡边唱起了情歌,这山上树木茂密是一件多么自然的事情啊,王子啊王子,你可知道我甚悦你。这情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王子送过了江,遗憾的是,侍从之中无人懂得越语,这一段情缘也就暂且搁浅,但人民的力量是伟大的,王子在回去之后听到了这一首已经被翻译后的情歌,便派人将越女接至自己的身边,此后再无任何故事传出。
当然,这不过是一个佚名的故事罢了,如同《君生我未生》一般,无人能道清这故事的真伪,也无需辩明。断章取义似乎成了一种习惯,每当有了美词美句,便总有那一众人,恨不得天天将这一句挂在嘴上,也不理前因后果,也不辨前尘后事,只一味浮夸于这表面之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一句确实美,但这故事于我看来却太过于忧伤。一方水土一方人,这多雨的江南自然养育了多情的江南人,多雨也多情。想那江边的渡女曾见得几英伟雄岸之人,皇家气度的王子轻而易举地捕获芳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民风开放,但于心上人面前唱起情歌却也需何等的勇气与犹豫,而对于王子来说,多一个少一个爱慕者又有什么区别呢,说白了不过是一时的猎艳心理,这美人纳回来了,但言语不通,红颜易老,这美人也就老死宫中,我不知越女是否会后悔这一段情缘,虽有浓情蜜意时,却终失了自由,哪比得泛舟江上,与情郎遥山对歌,青山绿水来得畅快。
多雨即多情,多情的江南酝酿了太多的深情,唯有来了江南,你方才能看雨听雨,也唯有来了江南,你才能明白,何为无水不莲,何为无水不江南。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若是有那一天,我也愿意对我的心上人唱一次《越人歌》,唱这雨的柔媚,唱这情的婉转与踟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