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男人开始作
1,
退休后,老叶骨子里的执拗变本加厉膨胀,三天两头专干不着调的事。
老家来了一群忽悠,打着“包治百病”幌子,推销贵得离谱的神奇净水机。
有多神奇?
当着大伙的面,销售把红药水咕噜咕噜倒入机器,一通乱七八糟的操作后,变出无色透明的纯净水。
起初,老叶没有很动心。那人又说经过高科技滤芯的水变得无比干净,还能杀死身体的坏细胞。
老叶常年抽烟,两肺咳得炸裂,屋里床头垫被呼出的气熏得黑乎乎。老伴在家时,宁可闻着臭脚分头睡,也不愿挨在枕边吸“二手空气”。
看出老叶蠢蠢欲动,销售鬼精地说:“大爷,机器原价一万五,看在您跟我二伯长得忒像,我用员工证帮您争取五折。”
好家伙,一下砍掉一半价格,老叶觉得净赚七千五。
老伴在城里给女儿带娃,他兴致勃勃隔空喊话,让她回来喝延年益寿的“神仙水”。
通话时女儿叶琴也在,一针见血指出荒谬:要是那么灵,医院门口会大排长龙?
老叶这才从头脑发热中缓过来,但出于大家长权威,死鸭子嘴硬不承认被骗。
他不死心,倒入脏水浑水瞎折腾,机器不到两天壮烈歇菜。
老叶肉疼拆开那玩意,压根没看到所谓的高科技。
他怒气冲冲跑去算账,人家非但不认错,还怪他私自拆毁机器。
老叶越听越气,卷起袖子开干,推推攘攘间被砸了脑袋,还滚下台阶摔断腿。
2,
叶琴很头疼,她跟老公要上班,亲妈围着女儿转,只能把没人照顾的孤寡老叶接过来。
老头脾气拗,认死理,咬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
想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哪怕亲如父女,叶琴也犯怵。
小时候,老叶在外头做工程,大过年才回家。
他自诩在外头见的世面多,就认定女孩子爱打扮是学坏,坚决不让老伴给她买好看衣服。
有次,好友得了一条浅桃色的漂亮裙子,叶琴也想要。
她问期末考了双一百能不能买,妈妈答应了。
谁知去集市那天,老叶回来了。
得知叶琴的愿望,他没来由发了一通火,骂她年纪小小心思不在读书上,净想些有的没的。
他将叶母手里的钱盘剥过来,又把房里的小耳环,彩编绳全扔掉,呵斥女儿没读完大学不许跟班上男生说话。
长大后,叶琴不听老叶的话读师范,背地里偷改志愿。
老叶得知后,一个大耳光打得她的脸肿起,真是半点没留情!
叶琴气得宁可勤工俭学,也不要老叶的钱。
毕业后,她找到不错工作,又遇到搞金融的老公,两人合力买房买车,愣是一分钱没找老叶赞助。
那些年,父女俩各过各的,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3,
叶母安慰叶琴,老头过来不用惯着他,饭不爱吃让他自己做,爱说啥说啥。
果然,老叶来了以后当大爷,成日躺在客厅沙发抽烟,把“学会妙招不用找医生”的老人必看视频放得震耳欲聋。
叶琴用手扇了扇鼻翼前的烟雾,极力忍耐道:“爸,孩子在家呢,你要抽到外头抽去!”
女婿和外孙女在场,老叶面子挂不住,梗着脖子说:“我这条破腿能走到哪去!”
叶琴气结,养了大半个月,他前几天还偷偷下楼买了烟,这会装什么走不动。
次日,老叶手里攥着打火机,一声不吭出门。
刚走几步,他跟同一层楼的黄老太吵起来。黄老太住儿子家,平时儿子出差,她就捡垃圾往家里拖,放不下时满满当当堆在楼道。
这黄老太不是省油的灯,性子专横霸道,气势汹汹:“我儿子交了物业费,这事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凭什么管我。”
另一个嘴皮子也不放过:“我女儿一样交了物业费,我看你是老太婆吃稀饭,无耻下流。”
混战的结果,是有伤在身的老叶稍逊一筹。
他不甘心,翻出一沓老伴整理好的管理费,跑到物业大闹。
前台说,老太一向如此,物业每次上门劝,她不是甩扫帚就是摔杯子。
要是想用强的,老太太就说自己有心脏病,谁敢害死她找谁索命。
见有人比自己横,老叶灰溜溜走了,只是每次路过都在人家门边啐上一口。
4,
叶琴约了早教中心试课,考虑到以后是老人接娃,便把老叶带上。
女儿兴高采烈抱着玩具,跟几个同龄的小朋友,嘻嘻哈哈追着玩滑梯。
叶琴到前台咨询,老叶一听报名费要一万多,马上炸毛。
“不就是玩玩积木,爬爬楼梯,你们开黑店啊!”
叶琴低头掩饰尴尬,拉着女儿的手问喜不喜欢。
女儿用力点头,她便向课程顾问咨询优惠。
老叶见没人理睬,脾气拗上来,当众数落叶琴:
“我看你是涨了工资嫌钱咬手,家里的房子和车子都在还贷,有必要给孩子花那么多钱出来玩吗?”
叶琴忽然觉得很委屈,从小到大,她没去过一次游乐场,没吃过一顿肯德基,也没拥有过什么值得回忆的年少时光。
冲着这口怨气,她非报不可。
老叶见说不通,强行把将娃扛在肩上,一瘸一拐吃力往外走去。
叶琴火了:“我再乱花钱也是给孩子花,总比你给自己买个乱七八糟的净水机强。”
一时间,老叶定在原地,半天没说一句话。
5,
那日,叶琴在公司忙得团团转,母亲忽然打电话来,声音发颤:“孩子不见了!”
叶琴吓得魂都掉了一半,拼命往家里赶。一边赶一边疯狂打电话问,报警了吗,小区监控调了吗,都找了哪些地方,在哪儿丢的……她坚持着用最后一口气把车开回去,就见母亲在啜泣,说孩子睡醒午觉后,老叶想起她喜欢玩早教中心的沙池,就拎着小桶和铲子带她去小区的脏沙池子玩沙。
反正孩子嘛,在哪里玩都没差别。
过了一会,捡垃圾的黄老太也下楼扒拉小区垃圾桶,将空瓶一个个往麻袋装。
老叶一想到每次路过她家都闻到垃圾馊味,火蹭蹭地冒,一下没忍住上前理论。
两人唇枪舌战大吵,等反应过来,孩子不知跑哪去了。
老叶慌了,赶紧打电话喊老伴也下来,可是在小区找几圈仍不见踪影。
叶琴急疯了,这时警察也到了,小区工作人员都忙成一团,调监控的调监控,帮着找的到处喊……叶琴想到小区人员流动大,万一有人起了歹心偷走孩子,她也没法活了。
叶琴处在崩溃的边缘,在一声凄厉的哀嚎后,忍不住朝老叶开炮:
“大家都避之不及的人,你没本事充当什么梁山好汉出头!当爹时没带过女儿几天,外孙女交到手上也随意摆弄。你就是个毫无责任感,脾气又臭的父亲,除了给家人添堵,还会干些什么!”
气氛僵到极点,老叶一声不吭蹲在角落,手里攥紧那包廉价的烟也不敢抽。
这时,保安在监控里看到,叶琴女儿跟着幼儿园同学一起回来了。
她飞身奔到小区门口,抱住女儿,号啕大哭。
同学妈妈说,家里请了临时保姆,孩子在沙池玩时把叶琴女儿拉走,两人玩累了偷溜到房间睡觉。
等大人到家,才意识到叶琴可能会着急,赶紧把娃送到家。
叶琴抹掉泪痕,千恩万谢送走客人,又去谢警察和物业。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只感到骨头架子都散了。
老叶闷声坐到沙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故意不理会。
摊上这样的老人,有什么办法啊。
她一是生气,二是必须用冷处理的方式让他长点记性。
6,
父女俩又不说话,那阵子,母亲成了夹心饼干。
下楼帮忙取快递时,她向女儿“汇报”,父女要有什么话,她在中间传。老叶最近不爱下楼,也不聊家长里短,呆呆坐在阳台就是半日,连外孙女也不太敢碰了。
这天看到老爸躬着腰在阳台抽烟,人瘦得不忍直视,叶琴有点心软。可她跟老叶之间从没说过道歉的话,让她主动道歉她张不开口。母亲把饭做好了,叶琴忽然发现这是个机会,也许一声:“爸,吃饭了!”就能冰释前嫌。可她还没喊,母亲就先喊了。叶琴想,嗨,反正这样的机会还很多,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万万没想到,这天正在上班,她妈又打来电话,痛哭流涕:“你爸……你爸……”
“我爸咋了?”叶琴紧张起来。
“他想不开,跳河了……”
叶琴的心咚一下沉到脚底:“现在呢?”
“在医院……”
她抓起车钥匙赶往医院,黄老太也在急救室,她絮絮叨叨说起事发经过。
大清早,黄老太照例去附近河边捡空瓶时,看到老叶在岸边发呆。
两人对视一眼后,老叶突然把身上的手机和钱包塞给她,然后一声不吭跳到河里。
黄老太吓得半死,赶紧喊人救命,然后忙不迭冲回家通知老叶家人。
“你说他是不是疯了,想用死来逼我不要捡垃圾!”
“他……不是想逼你不捡垃圾……”叶琴看父亲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嚅嚅道。
黄老太心有余悸,举着三根皱巴巴的手指发誓,以后再也不捡垃圾刺激老头。
老叶醒后,精神状态很不好。医生说身体没有问题,最好去看看神经内科。
难道父亲,老年痴呆?还是中风前兆?或是精神异常?叶琴不敢大意,连忙和母亲一起扶他去神经内科看病。
7,
医生说:老年抑郁症。
什么?
叶琴傻眼,她生完娃痛不欲生都没得产后抑郁,老叶不愁吃喝,日子比很多人都爽,哪来的抑郁?
医生说随着年龄增大,人体大脑结构会发生变化,受挫力下降。如果老人本身孤僻,更易引起心理异常,出现悲忧善哭,烦躁易怒。
想治愈的话,要进行心理辅导,同时家人的陪伴也不可缺少。
叶琴疑惑:“天天住在一起,难不成他觉得家里不够热闹?”
叶母心酸:“虽然住一块,可是你跟他说过的话,有语文课本上的字多么?你爸穿几码的鞋,喜欢吃什么菜,爱泡什么茶,你又知道多少?”
叶琴一时语塞,不可名状的惭愧从心底油然而生。
“平时,你们回来了都只顾小孩,也只跟我打招呼,老叶很失落,可他脾气犟,不高兴也憋在心里。”
“上回闹着买净水机,不是因为他真的怕死,而是怕生病成为你的负担。”
“你们老不在家,不知道坏灯泡是他换的,马桶堵了是他通的,你加班回来晚了,想打电话又不敢打的也是他,说怕你在开车,接电话不安全。”
“妈,你怎么不告诉我?”
叶母擦了一把眼泪:“你也清楚他的驴脾气,说了要跟我急。”
叶琴心口微微一痛,以前,她总觉得老叶不懂她,可身为女儿,她也同样不懂老叶。
8,
叶琴定期亲自带老叶看心理医生。
做完最后一个疗程的心理咨询,回来时,老叶坐在车后座发呆。
叶琴心里很难受:“爸。”
“我老了,连累你们,你上班挣钱那么累,还要为我一个糟老头操心。”
“小时候,我吃着你赚来的米长大,这笔账要跟我算吗?”
空气安静了好久,停在红绿灯路口,叶琴忍不住朝后视镜看去。
老叶安静倚在座位上,头歪向车窗那一侧。
当他感觉到凝视时转过头来,眼沟窝里隐隐埋着两道浑浊又深邃的泪痕。
有多少子女,在等父母一句对不起;又有多少父母,在等孩子一句谢谢你。
在那一刹那,叶琴不想揪着原生之痛不放了。
老叶再固执,再粗暴,也曾用结实的藤蔓把她拉扯大。
如今,这条被光阴一寸寸侵蚀的枯藤迈向暮年,余生不知还有多少时间能够相伴。
9,
黄老太捧了一盘芫爆里脊丝串门,戏谑庆祝老叶不再成天想不开,顺便报答他帮忙修好下水道。
叶母炒了红皮花生米,老叶用散发浓香的醪糟煮了几碗甜酒,零零散散凑成一桌吃宵夜。
乘着凉夜的风,三个加起来两百岁的人一笑泯恩仇,有一搭没一搭说着。
黄老太捏着细碎的花生衣,絮絮说着平生。
身为寡妇,一手拉扯大孩子十分不容易。好在儿子争气,凭自己本事买房,只可惜感情没个着落。
为了还房贷,他拼命出差加班,过得很不容易。
她一个老太婆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想尽办法抠着省着花,不然那些脏活累活,谁天生爱干。
可儿子不理解,每次回来都要跟她大吵。多亏老叶得了这个什么老年抑郁症,现在母子关系缓多了。
酒意微醺,老叶笑着打开话匣子。
说起来,他跟黄老太算一类人,过得挺不容易——
不到十岁,老叶爸妈没了,从小寄住在表叔家厨房。说是厨房,其实是用木桩子顶着防塌的茅屋。
凄风苦雨的身世下,他初中没念完去打工,早早学会看人脸色,见过不少被带坏的底层女孩。
好在后来,他遇到叶琴妈,还生了女儿,日子才慢慢顺起来。
只可惜,当了老子也不知怎么教孩子。再回头想想,有爸妈的日子,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叶琴一边哄女儿睡觉,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内心泛起一片汪洋。
好像从记事开始,他就是爸爸了。她似乎从未站在其它角度,去理解他的人生。
童年形成的疏离让她无法对老叶撒娇,三十年来只把他当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老叶固然是偏执的,用蛮横和偏见扼杀叶琴的天性。
如今想来,一部分是性格使然;另一部分是因为在他所能了解的认知里,女孩当老师才是最安稳的。
扪心而问,虽然叶琴感觉不到太多父爱,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在那个还不流行补习班的时代,不正是老叶一次次从新华书店扛回的辅导教材,才让她抵达人生的星辰大海吗?
爱子女是父母的天性,但有一部分他们不懂怎么爱,譬如老叶,譬如黄老太。
或许终其一生,父辈根深蒂固的观念是没法彻底改变了。
但那个曾经为小家遮风挡雨的背影,永远值得子女铭记。
叶琴吻了吻睡得正香的女儿,决定放下偏见做些尝试,让他们这对做了三十年的父女,可以再重新认识一次。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