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人
一、你有没有遇到过打更人。拿着亮亮的铜锣,站在至暗的夜里,来回行走。要么围着一个不大的村庄,要么围着一个人的一生。别在腰上的铜锣,或钝或锈。但,再黑的夜,这铜锣也能敲的开。咣的一声,锣声掀开夜晚。咣的一声,八方黑夜退去。咣的一声,天地一片光明。二、2008年,我在济南时,采访齐鲁传统文化节。在一个偏僻小村,我遇到青年小赵。小赵说,从我爷爷那辈起,就不干打更了。不过,王哥,我看你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编瞎话吹牛皮一定挺行,我就给你讲讲吧。小赵说,按古法,打更人一夜要敲五次更。等敲到第五次,鸡就叫了,天就亮了。小赵说,打更人也怕黑,可再黑再怕,你也得扛住,谁让你是打更人呢?打更人就得替全村人扛住黑暗,熬出光明。小赵说,过去的夜,没有灯,是真的黑。那种黑,拎出来能淌墨。在这样的夜里,迷了路,若是听到更声还好,听不到更声,准保落个疯疯癫癫。我不解,听到更声就能找到路?小赵摇摇头,很拉风的说,打更人从不指路。打更人只用锣声告诉迷路的人,天快亮了。小赵又说,那些在夜里疯掉的人,也不是因为迷路,是看不到希望。三、每个人都生活在各自的黑暗里。每道一声珍重,每走过一段岔路,每松开一只曾经死死拽住的手,每忘掉一个星夜赶往的城,灵魂和心里某处便悄悄黯淡一些。慢慢慢慢,拒绝触碰的味道越来越多,愿意计较的人事越来越少。看喜欢的书会发困,写喜欢的字会觉得矫情。走上街头目不转睛。遇见美好目不斜视。慢慢慢慢,直到某一天,在一个平常的早上醒来,刷牙,洗脸,吃饭,起床。突然发现时间已对自己不起作用。你把自己永远留在了昨天。经历过这种至暗时刻的人,一上来,不会告诉你至暗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暗。他们会先说一个常识——至暗,就是看不到一丝光,看不到一条路。没有一种黑暗可以被眼睛救赎。但,如果你足够幸运,竖起耳朵,就能听见一声焦急的喘息,听到几声坚定的碎步。有一个人,正行走在你的黑暗里。他同你一样迷茫。他同你一样脆弱。他义无反顾的闯进你的黑暗,然后羞涩的告诉你,其实他也是路痴,他也不知道怎么出去。他只想告诉你,再有一刻零3秒,天会亮,所有的路会光明,无边无尽的光明。你不信,你问他,如果天不亮呢。他又会傻傻告诉你,那就走下去,如果我爱你,黑暗没什么了不起。他是你的打更人。四、那一天,一帮人在我家都喝大了。送走所有人,刚关上门,小区停电了。洛子冲上来敲门,大着舌头说,哥,停电了。我说,是,停电了。他说,停电了,那就再喝会。屋子里黑的,碰个杯都得找一分钟。洛子说,哥,我有故事,只适合在黑暗里讲。我腿一下就软了。他闷了一口酒,嘿嘿说,不恐怖,就是有点长。就是怕讲着讲着绷不住,黑灯瞎火的,万一绷不住,你也看不见不是。这样,一会谁绷不住谁孙子,谁先喝三杯。有一个男孩叫洛子。洛子13岁那年,父亲拖着行李,永远离开家。留给洛子的,一套背阳终日阴暗的房子,一个精神失控的女人。女人是洛子妈。做作业。洛子妈说,你这道题都算错。啊,你和你那个畜生爹窜起伙来,是想早点气死我吧?啪啪。两巴掌。洛子捂着肿着脸,不好意思的冲妈笑。一咧嘴,嘴角都是血。吃饭。洛子妈说,碗怎么碎的?洛子搓着手说,不小心打的。不小心?你就这么不小心,你找理由这本事,是你那个畜生爹教的吧。是不是?洛子抬起头,小心翼翼的说,我爸不是畜生。你个小畜生学会顶嘴了……硁硁。那是扫帚打在身体的声响,那身体才14岁,还很稚嫩,所以扫帚落在身上,响声格外响,印子格外红。洛子说,他那时还很小,也没在别的家庭生活过。他以为全天下的妈,都会为做错一道题,就抽孩子耳光,抽的嘴角出血。以为全天下的孩子打碎了一个碗,都会被扫帚抽的满身红印。他晚上挨了打,白天上学,给同桌挽起裤管,腿上满是红印。同桌说,哇。他就很快乐。直到有一天。洛子骑车,他妈坐后面。去市场买扫帚。买完,路过一个凹地,车一下就倒了。他倒在地上,觉得腿疼,刚嘿呦嘿呦爬起来。他妈站起,从车筐拿了刚买的扫帚,劈头盖脸朝他打。洛子说,这没什么。和平常一样,力度,角度,甚至落在身上的响声,和平常一样。他就站在那。像平常一样。他不能躲,因为他妈打不着,会更气急败坏,落在身上的扫帚会更用力。他只需要等。等他妈声嘶力竭的吼完、打完,最后疲惫的放下扫帚。一件任务就这样完成了。忽然,一群人围上来。路上的人,旁边商店的人,围了一圈,人们说了很多,声音很杂。洛子就记住了一句话——“孩子哪能这么打啊。你就是后妈,也不能这么打啊!”从那天起,洛子开始很认真很认真的思考一个问题——那个女人明明是他亲妈,为什么会被大家看成后妈?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该问谁。反正不会问他爹。他觉得,这一切很羞耻,很难和父亲开口。有一次终于开口了,他说,爸,我妈今天又打我了。他还小。不会描述咧嘴笑的时候,血是怎么从嘴角流出来的。不会描述身上的红印一天天的就没断过。所以,父亲只是告诉他,你要听话。冬天到了。父亲离开家的第一个冬天。在冬天,洛子还是会挨打。只不过,打完之后,洛子妈发现了另一种教育的乐趣——她会把洛子推出门。洛子这会是真怕了。北方冬天的夜特别黑,特别冷,九点以后,整个小区特别静。他又冷又怕。冷的受不了,他便站起来,悾悾砸门。“妈,我错了。”楼道里传来绵长的回音。门多半是不会开的。偶尔,邻居会开门,露一个缝,看一眼,哐地关上了。冷还是可以克服的。主要是怕,怕静,怕黑,怕窗户里忽然传来的风。那时楼道里还没有声控灯,所有的灯,公家到了点就关。他怕极了,就悄悄走到邻居门前,把耳朵贴到门板前,听里面的动静。运气好,里面总能传来些动静。里面的孩子在看动画片,舒克贝塔。即便这个点看动画片,也不会挨打么?阿姨和叔叔在说琐碎的话,说着说着,就开始吵,很像他爸和他妈那样吵……无所谓,只要能有个动静,只要能打破黑暗就好。可惜邻居睡太早。有一天,他坐在楼道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开始哭,不敢出声的哭,怕惊动黑暗里的什么。哭着哭着,就听到有人上来。走近了,才看清,是五楼的那个叔叔。他混混沌沌的叫了一声,叔叔好。屁股挪到一边,给狭窄的楼梯让一侧空位。叔叔没应,擦着他的屁股,走上台阶。脚步越来越远,突然停住了。突然又离他越来越近。那是一个奇迹。洛子说,当叔叔擦着他的身体,坐回他身边时,他觉得这就是语文课本里讲的奇迹。浓浓的酒精味。又被关门外了?嗯。你很皮么?不知道。你脸上那是血印么?不知道,应该是。怎么弄的?我妈打的,我应该很皮。冷么?去我家坐回么?不去。我妈找不到我,怕更生气。你妈总生气?好像是。我应该很皮。聊着聊着,叔叔就不说话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火光一闪一闪的。烟头大小的火光,都让洛子觉得暖。洛子觉得,这叔叔应该也是自己人,便问了一个想问很久的问题。洛子问,叔叔,是不是所有的妈妈,都像我妈这样。叔叔没说话。黑暗里,烟头突然更亮了。差不多抽了半根烟。叔叔说,当然了,所有的妈妈都这样啊。我小时候,也常常挨打,浑身都是血印,打的嘴角出血。也常常被我妈大冬天关在门外。哇,你还有秋裤穿,我被关在门外,我妈连秋裤都不让我穿。哇,你不知道,我那些同学啊,比咱俩还要惨……洛子眼睛一下就亮了,人一下就轻松了。洛子说,我就说嘛,这没啥的。就是有一次,他们非说是我妈是后妈…叔叔坚定的打断洛子说,别听他们的。每个人都是这样长大的。我不能阻止你妈打你,把你关在门外,那是你们的家事。但你记住,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不比别人惨,你也别恨你妈,你就快快乐乐的长大,长大了就知道,没什么了不起的……那天过后,差不多到了冬天最冷时,洛子再一次被推出门外。他悾悾敲门,他喊,妈,我错了。门还是没应。头上的灯忽然亮了。光芒四射,无边无尽的光,打在洛子身上,黑暗像潮水一样退去。洛子后来才知道,他们这个楼道,是整个小区第一栋安上声控灯的楼道。洛子讲到这,小区突然来电了。白炽灯滋地一声,照亮整个屋子。我刷地低下头,没敢看洛子。洛子说,哥,把灯关上吧。我说,好。洛子又坐在黑暗里说,那一晚,那个叔叔如果告诉我,我妈对我所做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一个母亲的范畴,甚至已经超出一个人的范畴。你说我会怎样?我低着头,在黑暗里摸酒。洛子说,如果那个叔叔那样说,恐怕这世界,就会多出一个少年犯。哥,我一辈子都感激叔叔。他不知道怎么带我走出那段黑暗,但他却给了我走出黑暗的希望和光亮。他告诉我,我所遭遇的黑暗,其实没什么了不起。我终于摸到一瓶酒,我举起酒,我告诉洛子,我输了,先干为敬。五、听过足够多的誓言,看过足够多的转身,人就会忽然变软,变得容易服输。不用几杯酒,就会在黑暗里倒戈卸甲,放弃抵抗。躺着或坐着,像一只羔羊,黑暗里穿梭而来的,随便一阵风,随便一个名字,就把你打翻,就把你掠走。那是我的至暗时刻。忘记了多少个夜里,突然就从梦里醒来。忘记了多少次在超市、在车站,走着走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哥呀”,一回身,总又空无一人。眼泪就忽然顶出来,心里一个劲想,分了吧,分了吧,在一起只会痛苦。你是她的打更人,你扛住黑暗离开她,她就光明,就得渡……我的身体里一夜间长出无数悲伤的故事。它们一刻不停的撕扯我,鞭打我,奴役我。我知道,不把它们从身体里挤出来,我就会永远留在黑暗。 我在和黑暗赛跑,跑道无人知晓。我把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挡在门外,关起门,拼了命的跑,拼了命的写。我杀气腾腾的写,死亡不是一个骤然到来的时刻。死亡应该是好几个漫长而艰难时刻的组合。直到某一天,在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你起床,刷牙,洗脸,吃饭,出门。但灵魂已永远留在昨天。我从凌晨5点起床,一口气写到又一个凌晨5点。我站起来,打个哈欠,人就又精神起来。我开车上班,车子总能轻易开到100。我在开车,车也在开我,一车一人,暗暗飚着,就看谁先忍不住失控。有一次我去算命。大爷见了我八字,画啊画的,眉头就皱起来。大爷说,小伙子,你和我闹吧。这是你八字么?照这八字,你早死好几回了。他坚持不收钱,我给了他100。他攥着钱,突然低声问,小伙子你改命么。不改。改了能当大官。当大官也不改。我命里有她的过往,我是她的打更人,我得握住了这命往前走,哪怕真的要往前走,也不改。开始失眠,开始早起,开始在凌晨5点的城市跑5公里。跑着跑着,泪水顺着眼窝打转。人们从我面前划过,或冷漠,多厌恶。人们睡了一夜,从黑暗里走出。人们都在清晨忙着寻找一天的希望。只有走不出夜晚的人,才会在清晨泪流满面。直到有一天,我遇到我的打更人。一位卖玉米的婆婆。5点20,准时在路口摆摊。有一次,我含泪跑过她身边,她终于叫住我。她说,小伙子,我看你这样有几天了。没啥的,你要是累了就歇歇。你要是不开心,就尝尝我种的玉米,保甜保笑。嗨,骗你的,婆婆就是想逗你。我一口气卖了10斤玉米。等第二天跑过路口时,我早早便对婆婆笑。婆婆迎上来,又塞给我两玉米:“明天我去东集卖了。小伙子,路还长着呢,省着点力气使。”婆婆永远不会带我走出黑暗。婆婆只是守在凌晨5点的路边,见了我,便颠着小脚,给我塞上两玉米。一段5公里的路,我遇到了婆婆,遇到了一种素未谋面的善良。我的未来呢?还有多少公里?能遇到怎样不期而遇的善良和美好?我想,一定是的。在我未曾抵达的路口,也许还有另一个人守在路边等着我。她等着接受我的美好,也等着承受我的黑暗。她端着早餐,或举着火把。我们互不相识,但总能一眼相识。我还年轻,我这一生还能去很多很多的渡口。我的路还长,还能一口气吃很多很多泪流满面的玉米。我要省着力气,给未来,给她,给欢乐和悲伤。从那天起,我发现我的黑暗里开始带响。窸窸窣窣的,几声脚步,几声低叹。有些声音很熟悉,是那些被我挡在门外的人,端着杯子等我的,拿着药罐等我的,等我入睡悄悄进来给我盖被子的,一个都没走。有些声音很陌生,是那些未曾谋面的善良和美好,正徐徐赶来,一样都没缺。等我的人,顽固不化。赶来的人,虽死必达。他们都是我的打更人。我不改命。我舍不得这一世为我打更的人。等我走出去,我还要为他们打更。我要闯进他们的黑暗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陪他们看光明一丝丝吞噬黑暗。如果我爱你,黑暗就没什么了不起。我还在黑暗里徘徊。我不急。我开始写另一种故事。每个故事,先写一个光明的结局:猴子脱下紧箍和紫霞相恋。白蛇逃出铁塔和许仙私奔。梵高穿越后世永不孤独。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推演出这些结局。我不急。我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编故事一定会行。总有一天,我故事里的所有人,都会是你们的打更人。他们不会带你走出黑暗,但他们会陪在你床边,随便打开一篇,关于救赎,关于爱,关于如何在黑暗里旷野求生高举火把。我会用一万个公式,一万个故事,证明给你们看——天会亮,无边无尽的亮。黑暗还会来,但每一段黑暗周围,都会有一个为你点灯执火的打更人。所以,此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