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才65,还没到享清福的年纪丨人间
对老李来说,还能动的时候就打零工,不能动时,就回村种几亩口粮地,真正的停歇或许只能到完全不能衣食自理的时候,只是这一刻的到来也意味着离死亡不远了。
配图 |《山河故人》剧照
2018年夏天,在朋友的介绍下我到市里一处工地当小工(杂工,不需要技术),每天150块钱,在这个小城市,工资已经算是不错了。
刚刚到工地上干活,很不适应,早上6点就要上工,中午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干到12点,下午2点又进入工地,直到快天黑才能收工。干小工不仅累,而且还脏,很多年轻人都不愿意来,要不是因为信用卡上的欠款催得紧,我早就不干了。
晚上,我把行李放在一个空下铺上,同宿舍的一位工友说:“这个床位有人了。”见我不信,工友继续说道:“老李只是请假回去插秧(水稻秧苗)了,过几天还回来。”
另一位工友附和:“对,老李以前真的睡这个床,他这个人讲黄色笑话很好笑。”
一周后,我终于见到了老李,才发现工地对小工的要求如此之低——他身材瘦小,弓着腰扶着一把1米5的铁锹,看起来跟铁锹几乎一般高。身上套着一件肥大的汗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胸口还有一个碗口大的破洞,能看见他干瘪的胸脯。
包工头突然从老李身后的楼梯间出来,老李没有发现,继续扶着铁锹讲黄色笑话:“有天,一个和尚被小姐拉进了房间……”
工友们一边干活,一边强忍着笑应付老李:“最后他们怎么样了?”老李觉得工友们笑得诡异,回过头一看才发现包工头就在身后。他扶了扶快要盖过眼睛的安全帽,镇定地说:“刚刚管子堵了,水泥出不来。”怕包工头不相信,他又强调:“我就站了一会儿,最多1分钟。”
包工头当然不相信老李的话,惩罚他去扶混凝土输送泵的橡胶管。老李扔掉铁锹,走过去去抱住橡胶管。橡胶管输送水泥时摆动幅度大,他的整个人随着橡胶管晃来晃去,像是喝醉了酒。即便是用双手,他也根本抱不住,导致混凝土在一个地方吐出一大堆,甚至有些还洒到了楼下。
包工头叉着腰,站在一侧骂老李:“没有吃饭?”
老李使出浑身力气想拖住橡胶管,结果慢慢地他整个人都要离了地,橡胶管突然抖动起来,一下把他甩到了3米外的铁网处。周围的工友瞬间哈哈大笑起来。老李低声骂了两句,爬起来搂起衣服不停擦拭脸上的混凝土浆,叫包工头:“还是换一个人吧。”
包工头骂道:“要是女人你能不能抱住?”
老李讪讪地笑了:“女人我当然抱得住呀。”
周围的工友取笑他:“就凭你这小身板?”
老李瞟了一眼工友,没有回话,捡起铁锹把刚刚堆起的混凝土尽量擀平,他动作很快,像个勤恳的工人。后来我才知道,他这只是当着包工头的面做做样子而已。
天气越来越热,包工头望了一眼太阳,骂了一句娘,走下楼梯,回到办公室吹空调去了。包工头刚进办公室,老李就伸直腰,拄着铁锹说:“要不你们今天晚上凑100块钱给我找一个?让我试试不就知道了。”
工友们不傻,叫老李自己花钱去体验。
离工地几公里的巷子口,每当夜晚来临,总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对过往的路人吹口哨。这是工友们每晚消失后的去处。
临近正午,工友们的衣衫渐渐被汗水浸湿,相继拿出随身携带的塑胶水壶喝水解渴。老李没有带水,舔着嘴唇,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裤兜里的一瓶可乐。
他走过来,对挎着振动棒电机的我说:“你勺(傻)呀?这样多累,这玩意放下来。”
振动棒是用来除去水泥中的气泡的。听了他的话,我有些担忧地说:“如果把电机放在刚刚打的水泥上,容易进水,烧坏电机。”
老李摇晃着脑袋,一脸无所谓:“哪有那么容易坏?我以前这样干,从没烧坏过。”
见我还是双手托着电机犹豫不决。老李有些不耐烦,直接上手把电机从我身上拎下来,放在混凝土浆上,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拍我的肩膀说:“烧坏了,你就说是我叫你放的。”
我冲老李笑笑,以表感谢。
他切入正题,指着我裤兜内的可乐,讨好地问:“你的可乐能不能给我喝一口?”
今天是我第一次见老李,显然我们还没好到同喝一瓶可乐的关系。但我脸皮薄,不好拒绝,只好把可乐递给了老李。他拧开盖子,张开嘴,把瓶口悬在上方,缓缓倒入口中,直到瓶中的可乐少了不少,我才看见他的喉结挪动了一下,完成他“只喝一口”的承诺。
由于喝得太猛,他双手撑着膝盖,猛地咳嗽几声,把快要见底的可乐递给我:“可乐是真的比水好喝呀。”
我摇摇头,示意这瓶可乐是他的了。
老李露出生气的样子,走过来把可乐硬塞到我手中:“我刚刚没有直接喝,不脏。”
大概半个多月后,包工头安排我和老李一起干活,工作内容是把水泥砖扔进一个铁斗内,然后再由塔吊吊到楼上。
干了一会儿我就发现,靠近我这边的铁斗中砖块已经堆得很高,可老李那边还能见到斗底。为了尽快把装满砖块的铁斗运到楼上,我开始往他那边的斗里扔砖。
干活之余,我观察老李,他猫着腰慢腾腾地捡砖,一只手拿一块,转身,走两步,往铁斗中轻轻一扔,好像担心把砖摔痛了一样。不仅如此,他干起活来总是小动作不断,一会儿直起身体,双手扶腰转动两下;一会儿用手拍一拍裤腿上的灰土;一会儿又把残破不堪的手套,左右手调换一下,让已露出五个手指肚的手套,成为另一只手的背面。可调换过后的手套依然会露出他大部分的手指,他只好扯扯手套,期望暴露出的部位不会成为与砖块摩擦的地方,但这也是徒劳。
我有些生气,喊道:“老李,你可以像我一样一只手拿两块砖,这样快一些。”
老李直起身子,神秘兮兮地说道:“小唐,包工头不在,咱们慢点干不要紧。”
我气不打一处来:“可工头上楼一看,砖太少,就知道我们在偷懒,肯定会骂人的。”
老李朝前方吐一口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以为他是神?他根本不知道楼上以前有多少块砖。”
装完砖块,我们把铁斗上的钢丝绳挂到塔吊的铁钩上。这时需要一个人迅速爬上不高的楼层,指挥塔吊放置铁斗的位置,随后解开铁斗一边的钢丝绳,倒出砖块,再重新挂上钢丝绳。我与老李一样是小工,理应交替去干,但老李从来不去:“我一天工资130,你一天150,你该多干点。”
每次我跑着爬上楼,老李就会在楼下从口袋里摸出早已卷好的旱烟叶,坐在一堆砖上理所当然地抽烟。这种情况下,包工头即便看到他在休息也不会说什么,因为“铁斗在楼上,没法搬砖”。
和老李一起干活,我明显比以前累很多。从楼上下来,我阴阳怪气地问:“老李,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在工地上干小工,要我肯定回家享清福。”
老李朝四周望了望,从脚边的砖上拿起旱烟又吸了两口:“我才65,哪有我这个年纪就享清福的人哟。”
老李没有听出我的意思。我追问道:“你没有子女吗?他们忍心让你在工地上干活?”
老李笑了一声:“有子女又怎样?他有他的家庭,总不能我现在能动,还在家里躺着吧?”
“那也不用在工地干活呀,种几亩田不就行了。”
老李朝我望了望,欲言又止。
我对老李不满,但不好继续问他的私人问题。只能朝他不断抱怨,希望他能上楼去解开铁斗的钢丝绳,好让我能休息几分钟。可他又以年迈爬不动楼的理由搪塞我。
我揶揄老李:“你哪是爬不动?每次吃饭的时候,你跑得最快!”
老李嘿嘿笑着,转而叹了一口气:“我年轻时候的,就是你这样的3个也比不过我。”
老李说,20多年前他虽然个子矮,但身体壮,每餐能吃4碗饭,身体里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挖过煤、抡过大锤、打过桥桩井基,还和一帮伙计抬过曳引机。
他说,曳引机是电梯的动力设备,至少在1000斤以上,有的甚至得有2000斤。在塔吊还不成熟的年代,曳引机需要人工一步一步抬到楼顶。一般需要8个人交替进行,4人抬,4人帮忙扶着。根据楼层的高低,一趟下来每人一般可以分到250块钱。这在当时已经很高了,相当于普通人半个月的工资。可这活儿风险不小,有的人会承受不了重力,突然歪倒在地被砸伤。就算一趟平安无事,有人也会股肉损伤,需要休息两天。渐渐地,人们宁愿去打零工每天挣20块钱,也不愿意花几个小时来抬曳引机。
一次,勉强凑够了4个人,就在大家犹豫要不要抬的时候,老板把原来2000元的价格涨到了2500——两台曳引机就是5000了,每人可以分到1250元——老李和伙计们心动了。
只有4个人,老李和伙计们不敢大意,叫来各自的妻子帮忙在身边扶着。开始时,大家干劲十足,但几层楼之后,他们每隔几分钟就需要休息一次。大概爬了10层楼后,老李突然感到体力不支,走起路来晃来晃去,突然口里涌来一阵口水,随口一吐才发现是鲜血,他被吓了一跳,一个趔趄摔倒在楼梯间里,几个人也跟着倒了地,好在曳引机没有砸到人。
老李被送进医院后,虽没什么大事,但他从此感觉使不出劲了,好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
“人的力气是有限的,用完就没有了。”老李最后感慨道。
我听完有点感伤。当时老李肯定觉得干力气是件不错的事情,却不会想到等老了会成为别人瞧不起的小工,甚至挣着比小工还低的工资。
晚上放工后,很多工友们习惯到工地外的小卖部买上一瓶3块钱的冰镇啤酒,犒劳自己一天的辛苦。但老李很少买,经常能看到他拿着刷牙的塑料杯,找工友们匀一杯。
工地没有餐厅,吃饭的时候,工友们有的坐在宿舍的床上,有的坐在砖垒起的“凳子”上。刨一口毫无油水的饭食,喝上一口凉啤酒,这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光了。
大家一起聊得最多的除了男女之间那点事,便是儿子的婚姻问题了。宿舍内8间床,有4个工友的儿子到了适婚年龄却都没有结婚。
一位工友喝了一口啤酒,自嘲道:“我家那小子,前两天又找我要了3000块钱,说是给新谈的女朋友买衣服。可我刚刚下工时给他打电话,问他女朋友怎么样了,你们猜怎么着——他说分了!我问他为什么分,他说女的长得太矮了,又不漂亮,他根本没有往人家女孩子身上爬的冲动。唉,要不是隔得远,我恨不得给(打)他几(铁)锹。”
我笑得不行,惹得一群工友看向我。
老李斜我一眼,说道:“咱们都一样。我小儿子都30岁了,还没有结婚。他话又少,根本不会讨女孩子欢心,可要求一样不少,一般的还看不上。关键就他自己那没用的样子,还要求这、要求那,唉。”
感叹一会儿后,老李突然望向我:“小唐,你们年轻人到底想找哪样的老婆?”
我一时话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李。我的父母比老李小不了多少,他们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当时回答说要找一个漂亮的。现在看着老李这辈为了儿子的婚姻问题不断受累、焦虑,我内心涌出一些愧疚。
见老李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只好模棱两可地答道:“当然是要找一个自己爱的人。”
老李没有听到满意的答复,继续问:“哪样的女孩是你爱的呢?”
我只好转移话题:“你们应该庆幸自己的儿子没有草率结婚,假如到时因为相处不来离婚了,他们肯定要怪你们。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会对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其实你们不用操心,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老李猛喝了一大口啤酒,激动地说:“承担个屁!我那小儿子一点儿压力也没有,该吃吃,该喝喝,有时候玩游戏都能整晚不睡觉。可咱们作为父母的还得拼死干活,挣点钱给他结婚用。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都不敢死,心里总惦记着有一个任务没完成。”
我低头沉默着。我知道凭借自己的所学,根本说服不了老李卸下他硬要扛上肩头的包袱。
我同情他,但无法理解。显然我在他眼里也一样。
包工头突然走进宿舍,问晚上谁愿意加班。老李大声说他想去,包工头望了他一眼,没有回应,而是继续挨个询问,但工友们都找理由拒绝了。工地加班工资与正常班一样,累了一天了,谁晚上不希望好好休息呢?
最后只有两个儿子没有结婚的工友愿意去。其中一位嘀咕:“家里只有女儿的谁去加班呀?挣点钱够自己花就行,可有儿子的你就得干到死才行。”
包工头走到我身边,问:“小唐,你这么年轻,这么早肯定睡不着,不如去加班,还可以挣钱。”我只好应允。
后来包工头实在找不到人,还是答应了让老李去加班。
加班的工作是把白天刚打的混凝土,趁着彻底凝固前用抹刀抹平。工作比较轻松,包工头可能是看在晚上加班的份上,给我们每人算了4个小时的工时。
我又和老李一组,由于没有人监督,我们开始聊起天来。他说他61岁的妻子在我们这里下辖县级市一个瓷砖厂上班,每天需要在流水线边站12个小时,快速分拣装箱刚刚出炉的炽烫瓷砖,一个月一天假也没有,只在每半个月白班转夜班时可以休息一天,每月4000左右的工资。到了农忙,她就得找厂里请假回去干活。
我忍不住问老李:“正规的工厂怎么可能还要60岁以上的人?”
老李说,开始时瓷砖厂确实不想要,可厂里老招不到人,就又打电话让他妻子去上班了。
“我们就想趁着自己还能动,给小儿子盖一栋楼房。你不知道,他老说就是因为我没盖房子,才让他娶不上媳妇的。”
老李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已经出嫁,不用花钱,但也指望不上,每年他还得给外孙上千的压岁钱。大儿子是结了婚,可前两年前离了,把9岁的小孩留在家里,自己到苏州打工去了。小儿子至今没有结婚,也在苏州打工。
十几年前,老李借债给大儿子盖了一栋两层的楼房,本意是两个儿子一人一层,但小儿子嫌弃房子盖得丑,不去住,楼房就成了大儿子的。盖房欠的账几年前才还完,现在他和妻子还得拼命给小儿子赚钱盖楼。
我劝老李:“是你小儿子没有本事娶上媳妇,怎么能怪你没盖楼房呢?你可以不用管的。”
老李苦笑着,没有说话。
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你和老婆都出来打工了,那孙子怎么办?”
老李说,每周五村里人会用摩托车把孙子带到老李妻子工厂的宿舍里。妻子下班后,给孙子做饭、洗澡。周末的时候,妻子上班,孙子就在宿舍做作业,或者拿手机玩游戏,到了周一早上,村里人再骑摩托车把他送回学校住校。
每隔两三天,老李就会拿出自己的老人机给老家打电话,询问稻田里的水势如何、里面的稗子多不多、稻谷生病没有。接电话的是他邻居,老李花500块钱让人家帮忙照看自己的地。
老李总是叮嘱邻居要记得抽水、打药,有什么情况及时给他打电话。他对稻谷的长势很是上心,像在呵护一个正在成长的婴儿。
两个多月后,老李再打电话给邻居,问他稻穗长得如何,并叫他随便摘10株数数颗粒。几天后,老李破天荒地每天晚上都自己买一瓶啤酒,有时还会去工地不远的地方称些熟食回来。我好奇地问老李有什么喜事。他笑着说:“我隔壁(邻居)跟我打赌,说我今年稻谷至少要增产2000斤,少了他给我赔,多了是他的。”
老李兴奋地告诉我,他家里有近13亩水田,全都种了稻谷。往年收成一般是15000斤,好的时候可以达到一万七八千斤,多出来的,卖掉后的收入跟他在工地上一个月的工资差不多了。
“那你干嘛还出来打小工?全靠稻谷也能挣2万块。再干点其它的,完全可以在家享福。”
老李脸上的皱纹马上挤到一起,苦笑着说:“账不是你这样算的,耕田、种子、插秧、抽水、收割,哪样不要钱?何况我家现在只种稻谷,根本没有其他收入。”
临近收割稻谷的时候,老李跟包工头请了一个星期假回老家。临行前,工友们叫老李回来后请大家喝酒,老李满口答应。
5天后,我下工回到宿舍,发现老李正蹲在宿舍门前抽着旱烟。我冲他笑笑,他看见我后没有说话,而是低着头,不停地用烟锅敲击水泥地。
我冲老李叫嚷:“哟,这才几天就不认识我了?”
老李抬起头望着我,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轻声细语道:“咋会呢?”
我简单洗脸洗手后,从食堂打饭回来,发现老李已经回到床位上坐着了。一位刚下工的工友看见老李,叫他请他喝酒。老李苦笑:“我自己都舍不得吃饭,哪还舍得请你喝酒?”
我问他:“老李,这是怎么啦,你家稻谷没有增产?”
老李有气无力地说:“增产了。”
“那你怎么还不开心?”
“可我今年收入减少了。”
老李告诉我,今年稻谷他每斤只卖了1.08元,价格整整比去年下降了两成半。虽然增产了2500斤,可收入却整整减少了1500元,再加上肥料、人工、机械耕地等成本的上升,即便每亩田有几十元的粮食补贴,也实在是杯水车薪。这真是谷贱伤农:丰年时,粮食价格往往会大幅下跌,从而导致农民增产不增收的状况。
老李给我算了一笔账:他说他每年人情往来(亲友结婚祝寿时随的份子钱)需要1万块钱左右,家庭开支、生病住院,一年至少需要2万5。如果自己不在农闲的时候出来打短工,仅仅靠种田,他的家庭肯定入不敷出。
宿舍内的一位30多岁的支模工听完老李的讲述,劝他不要再种稻谷了,可以把稻田推成沟渠,养小龙虾。
老李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担忧地说:“我没养过小龙虾,要是赔了怎么办?”
老李是传统的老农民,他不像年轻一代敢于创新、发展新农业。他年纪大了,如果失败,他没有时间再去打翻身仗了。
支模工一脸鄙视:“你穷完全是你胆小导致的。国家现在发展新型农业,可你一直守着几亩水田不放,怪谁?”
老李有些不服气,讲起两三年前参加采果队下橙子的事。当时有的农户靠着十多亩橙园,收入了差不多有10万。老李心动,想把自己的水亩推成旱田,再在里面全部裁上橙苗。3到4年后橙树可以结果,他就可以收益了,而且管理橙树要比种植水稻轻松许多,收入也会增加不少,他便可以趁此安享晚年。
说干就干,老李找来挖掘机,刚刨了田梗,村干部来了,说不能挖。老李问村干部,为什么村里那么多人都可以把水田推渔池、裁观景树。村干部说那是10多年前。
10多年前,农村流行把水田推成鱼池养鱼,老李也想过,但看见周围的渔池内的鱼老是翻塘(地面水的溶氧量过低,导致鱼缺氧,从而大面积的死亡),他害怕了,觉得还是种稻稳当。加上在他生长的年代,曾有过吃不饱的经历,所以对稻谷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从而错过了推渔池的机会。
村干部告诉老李,他的那10多亩水田已经被定为永久基本农田了,这是国家出台“保护18亿亩耕地面积”的决定。
现在就算老李想养小龙虾,村干部也不会允许了。
一天早上下雨,小工不需要上班,大家躺在床上睡觉或玩手机。同宿舍的支模工穿着雨衣回来,问老李是否愿意到模工班打杂,工资和小工一样,并且晚上下工就给工钱。
老李爽快地答应了。他没有雨衣,不知从哪找来一个肥料袋内的薄膜,摊在宿舍吃饭的木板上,用手撕开3个洞,好让他的脑袋、两只手伸出来。他穿着“雨衣”在宿舍内走了一圈,见我盯着他,便冲我笑笑,拍了拍身上的“雨衣”说:“正好合身。”
我本想劝他别去了,外面下雨淋湿生病划不来,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临近中午,老李突然回来了,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右脚还包着纱布。他把右脚放在床上,我这才看见他的脚底渗出了一些血迹。原来,老李在递送模板的时候,没看见地上堆放的一块模板上祼露在外的钉子,脚一下子踩到了上面。
模工班的包工头开车带他去诊所打完破伤风后,说私了。具体多少钱老李不愿说,只是模糊地说“几天工资”。但从他脸上的喜悦之情可以看出,他对此还算满意。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群小工正在工地周围捡扣件(固定钢管的连接零件),老李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加入我们。
老李拖着受伤的脚弯腰捡扣件并不容易,他的右脚先向前伸直,脚后跟着地,左脚跟着弯曲,身体向前弓捡起扣件,再直起身体。接着又是下一个。
我感觉老李不像我刚来工地时那样讨厌了,甚至有些肃然起敬。看到他,我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也许在某个地方,像老李一样为了生存和我的婚姻问题如此艰难地工作着。
周围的几个工友看不下去,纷纷劝老李还是回宿舍休息吧。老李冲我们笑道:“我现在还能动,当然要挣钱。”
我不知道老李“能动”的这个“能”究意是什么程度。或许对他来说,能动的时候打零工,不能动时,就回村种几亩口粮地,真正的停歇或许只能到完全不能衣食自理的时候,只是这一刻的到来也意味着他离死亡不远了。
包工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啧啧几声后,叫老李回宿舍。老李挺了挺有些弯曲的腰杆,像是在对包工头立军令状:“老板,我能干活。他们捡一个,我也能捡一个。”说完,还弯腰捡起一个扣件,动作明显比刚刚快。
包工头的脸瞬间黑下来,呵斥道:“老李,我还不知道你的德行?每个人要是都像你这样干活,我不得赔死?这里不要你了,你回家吧。”
僵持了一会儿,包工头吩咐我们其他人去工地的另一边装钢管。我走的时候,老李正站在小斗车旁边,一只手扶着车的边缘,另一只手拎着两个扣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包工头站在几米外的地方,叉着腰,似乎在督促老李离开。
到了中午下工回到宿舍,我发现老李的床铺已经空空如也了。
一位工友叹了一口气:“以后再也听不到老李讲黄段子了。”
几位工友听完,也情绪低落,没过多久又继续大口吃饭。
我这才想起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老李的具体姓名。可回过头一想,谁能记得一个退出历史舞台的普通老农民工呢?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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