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
(说明:本篇是网友投稿,网名为岛边天外,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对现在乡村的描写,都蛮质朴的。)
童年时上学的记忆忘得差不多了,只有春天时,在长满红花草的田里疯跑的情景历历如画。绿草如毯,细细的茎撑起紫红的圆型花蕊,奔跑着的瘦弱小小的我,因为赶不上小伙伴的脚步,和他人保持着恒远的距离。
生于斯也长于斯的地方,大部分人最终都会离开故土,然后在记忆中将它无限美化,并且在接近时蹙眉感叹,是这样吗,不是。
小的时候,家乡人民的生活没有那么差。当时政府职员的职业远未到为人羡慕的程度,虽然吃商品粮仍然是一种身份象征,妈妈也这样说,你一出生就是吃商品粮的。可是听说家里的老人反而因为我们在村里没有土地而觉得遗憾,因为别的村民会跟她秀,说自己家又分了什么什么,拿宣传书上的标语跟她描述农村多好,一片金来一片黄,谁让大地披锦绣,劳动人民手一双,我有点诧异老太太们为什么这么爱掉书袋。
而其实这是一个多移民的极小村庄,距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一百多里。或许因为土壤没那么贫瘠,或者水旱灾荒没那么频繁,或许又穷又远,可躲战火纷扰,陆续有一些北方的移民来到此处,就此扎根。交通不便的年代,土著和移民基本生活在这样一个完全闭塞的环境里,接受教育的机会少得可怜。亲戚中有老人幼时读私塾,少年时能去县城接受到中学教育,已经是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他懂得多,也热爱文化。虽然他多子女的家庭,因为经济或者其他原因,并没有一个能接受到更高的教育。
第一次见到汽车的乡邻这样交流对汽车的感受:“不知道哪里来的牛,眼睛那么大,不用吃草也能跑,还叫得好响。”我有点怀疑这是否后代对前人的嘲弄,农民和牛的关系那么近,不至于分不清机器和牛的区别。但是,每一件新事物的出现,在贫乏的年代,都更加是一次巨大冲击。
对于贫苦乡村来说,能吃饱是最大的问题。一九四九年以前,虽然农民和地主之间也存在矛盾,受惯苦的人说起地主来,态度倒是很平和,或者说是麻木。那时村里有一个中年地主寡妇,和邻村一个中年男地主相好(听起来很有民国风度)。我们家赤贫到只有小小一间屋子,曾外祖父因为借了女地主的粮食,在高利贷之下,只好把自家的耕牛牵给女地主抵贷,男地主知道后大声嗟叹:“你这个堂客真是蠢,怎么不让他多欠些日子,把他家地收过来。”
虽然这样,曾外祖父有捕鱼的本领,家里似乎也并没有那么悲苦,农民也惯会苦中作乐。他外出放牛回来,会跟家人说,跟着他放牛的小童会无邪地问他:“爷爷爷爷,你说过年晚上我是先吃鱼好呢,还是先吃肉好呢。”
他好喝一口老酒,家人去买酒时,有时去的早,卖酒的人会说,等等,要加点香,然后把酒里兑点材料,其实就是水。加水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还能保证人们少喝点酒精,有益健康。
五十年代以后,人们在先进思想的积极鼓励下,迸发出更多的劳动热情,只不过很快迎来了饥饿三年。一批人背井离荒远逃他乡,似乎流浪的路上有某种希望。村里的一个老人,那时还是年轻姑娘,这样跟人说:“现在让我饱饱吃一碗白米饭,立刻枪毙我也愿意啊。”没有白米饭,也没有枪毙,大食堂里的粥越来越稀,人们寻找一切能吃的食物。妈妈说她有饿到浮肿,而爸爸也同样遭遇,并且因为浮肿获得特别补贴,豆子和油(或者糖?)我听说这个后立刻很紧张地问他:“当时是不是自己全部吃到这些,祖母有没有要分给他别的兄弟。”似乎对于祖母不甚宠爱他之事我耿耿于怀,到现在都介意。
八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因为我们村鲜有的种植经济作物,村民们明显比其他村的人要富裕。这种富裕最直观的体现,是在村男子娶妻的容易程度。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在农村更为直接。田园牧歌般的岁月里,我和曾外祖母在飘着细雨丝的池塘边钓鱼的画面 很让人怀念。那时我总很艳羡地看着亲戚中的少女,穿着新潮,自信而谈吐磊落,在幼小的心中,那样自信而有梦想,似乎就可成为美好生活了。邻村的人在忙的季节,会结伴我们这里打短工。生活富足而美好,遥远的共产主义生活似可期待。
直到县城某家工厂打工,少女们疯了似的挤爆招工现场。一个女生说:“哪怕到工厂扫厕所都是愿意的呀。”那时才发觉,人们如此渴望逃离农村。这个愿意去工厂做保洁的女生留在了农村,经营着小生意,过上了比保洁显然好很多的生活,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梦想。
那个梦想着吃一碗白米饭的老人这时又经历了困境。过年时她在远方打工的儿子回乡时,她说:“我终于又能吃到三餐了。”原来儿媳因为家里要盖房,晚餐只把剩饭和菜加上水热热就当一餐,她无以下咽,只好饿着。人们为了盖一幢房子,把打工多年的积蓄全部投入进去,屋宇往往豪华,但建好后还是铁将军把门,举家去异地打工为生。建房已经花全部积蓄,也许还加上外债。只为了过年时住上那几天。
生活似乎只是因为别人是这样,娶妻,生子,建房。过年时短暂的小住,交流在天南海北的经验。最多的活动除了年夜饭就是麻将,各种级别的。有人会一晚输掉全年的辛苦所得。在各地做着各种性质的工作,获得的或多或少的薪酬。婚嫁或孩子的出生周岁宴会,是乡村冬天的重要活动,日子就是这样,延续而不需要理由。也会督促孩子学习,学习的重要性倒也并非一概强调。有的孩子跟家长一年见一次,也许刚刚熟悉起来又再次分离,老人在家里或看护孩子,或者只是自给自足。那个老人已经算是有福,有人供给三餐。甚至有的老人衰弱到无力自给。为子女奉献的一生,并不到十八岁为止,而是到自己无力劳作为止,衰老到像大地一样,却又因为无力再产出被嫌弃。
无法解释的生活,就像无法忽视的粮食。那么平凡,却又那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