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苏农村人，大学读的是计算机专业。那时候，中国的互联网经济还没有现在这么声势浩大，程序员的工资更是不可与现在同日而语，可以说在就业方面，计算机专业是货真价实的“红牌专业”。不过幸运的是，顶着还算不错的大学牌子，我还是很轻松地在校招时通过了镇江一家中等规模国企的面试。不知道大家怎么觉得，反正那个时候的我对自己的出路是挺满意的。我喜欢读书，尤其喜欢文学，只是因为家里的原因而选择了计算机作为自己的专业，事实上我对编码并不感兴趣，因此我大学期间的成绩算不上优秀，对我来说，能够找这样一个轻松而稳定的工作就比什么都强了。而我爸妈则比我还要兴奋。他们都是农民，在他们眼中，能够进入国企工作、获得事业编制，绝对就等于鲤鱼跃龙门了，毕竟，在我老家那个小乡村里面，有不少跟我同龄的年轻人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务农，或者稍有门路的就是出去打工，钱虽然不少挣，但都是用血汗换回来的。和他们比起来，我已经算是很值得父母骄傲的了。不过，等我真正参与工作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工作是多么地无聊。在国企里面，似乎向来不是按照专业进行岗位分配的，例如我，虽然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可是领导却直接把我安排到了基层车间里面，检查工人们的流水线工作，说是检查，可其实公司里面的配套设施、作业流程已经十分完备了，留给工人的活计都不算多，就更别提到我这里来的了，因此实际上我的工作就是整天在车间里面转来转去，到了点就下班休息。这工作虽然看似清闲，但对我来说更多的却是一种空虚。我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东西在束缚着我的生活，这种东西一点点地消磨着我的意志。那时候我才真正地体会到，为什么在学校里面老师们总是说国企生活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工作个两三年你就会把自己掌握的那些专业技术忘个干干净净。我开始越发频繁地往镇江各大书店跑，仿佛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感受得到生命存在的意义。因为频率实在是太高了，我和不少书店的老板成为了朋友，经他们的口，我了解到了他们平时的生活状态，读书，买书，卖书，一个个平淡的词语从他们口中说出来，都仿佛带有了魔力，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甚至生出了直接辞职开一家小书店的想法。但我很快又为自己不负责任的念头而暗自懊悔。成年人的生活从来都不是自己选择的，和很多中产家庭出来的同学比起来，我需要背负的则更多，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女朋友、乃至我以后的家庭，都不会允许我做出这样一个冲动的决定。因此那段时间我格外消沉，做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女友阿晨自然也发现了我的异样，有一天在家，我搂着她看电视，她突然抬头看了我一样，然后轻声道：“阿唐，你最近是不是不开心啊？”我一愣，揉了揉她的头掩饰道：“怎么会？你别多想……”“你别骗我了，我看得出来，有什么心事你就说嘛！”阿晨却不买账，继续追问道。见状，我心里明白不坦白是不行了，于是叹了口气，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完之后我仿佛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心里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沉默了半晌，阿晨终于又缩进了我怀里，安慰我：“等你再熬几年，资历上去了，到时候你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办公室里面读读书、写写作，多好，对不对？要是你现在辞职了，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那咱俩结婚的事……怎么办？”阿晨还是了解我的，她的话一下子就戳到了我的心。对啊，就算阿晨不嫌弃我，她父母也是不会将女儿交给一个没有正经工作的年轻人的。望着怀中眼眸如水的女友，我心里暗自下定决心要抛开那些荒唐的想法，给身边的人实实在在的幸福和安稳。2自从那天交心之后，我的心思确实收敛了很多，也渐渐地把精力花在了工作上。当然，工作之余跑书店的癖好是无论如何也戒不掉了的。半年时间，我就已经购置了好几百本图书，把我和阿晨本就不算宽敞的租房堆得更加拥挤了。或许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我花在阿晨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她也不是没有因为这个和我拌过嘴，但好在每次我都好言道歉，再送她些小礼物，这样感情倒也没发生什么大的变故。不过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似乎是越发的平淡了，但我还是安慰自己，每一段感情都会经历这个过程。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的人生虽然平平淡淡，但也绝对可以过得很惬意，但生活总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地改变了我人生的航道。事件的起因是一家旧书店的倒闭。那家旧书店的老板老家在河南，也是我的一个朋友，因为我和他都喜欢淘书，因此关系不错。但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不做了。“做这行实在赚不到钱，我又不像你，是有收入来源的人……这些天老爸又生病了，得花钱，孩子也小，要念书……唉，总之就是很难，没办法。”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地就好像说家常一样，但是从他苍老了许多的面庞，我还是不难看出这些天他的压力究竟有多大。“那……你的书店怎么办？”迟疑了片刻，我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办？关了呗……这破书店，谁愿意要啊，你要啊？”他依旧自嘲地苦笑道。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突然一股热流腾地冒了上来：“我要！”3我还是决定接手朋友的旧书店了。我不是没有犹豫踌躇过。事实上，当那天我的回答脱口而出后我就后悔了，后悔自己的不够冷静，但是要我当面反悔、尤其是面对着朋友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我还是做不到。我终于辞职了。辞职之前，我当然选择了告诉阿晨，我告诉自己，无论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做出怎样的抉择，我都要全盘地接受，因为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令我颇为意外的是，阿晨似乎对我做出的这一选择早有预料，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便平静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的廉租房离去。阿晨走后，我的心里怅然若失。比起这种“冷战”式的结局，我更希望阿晨能够狠狠的骂我一顿，甚至对我动手也没关系。相处了这么久，我很了解阿晨，我明白，她的这番举动已经基本上意味着我们的感情走到了尽头。不过我还来不及伤心多久。没过几天，已经到了朋友要回河南老家的日子了。送走朋友的时候，我把这一年来工作的积蓄都给了他——本来他是不要钱的，只希望我能够把这个书店继续开下去，但是我还是坚持把钱塞给了他，我笑着说：“你放心，只要我在，书店就在。”上车时，朋友热泪盈眶。而我说这话时则云淡风轻，一点儿也不像是刚刚失恋了的人。唉，或许我这种人，本就不该拥有爱情，阿晨离开我，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我心里暗暗叹气。我的辞职审批很快下来了。领导照例对我进行挽留，但我态度坚决，因此很快我就恢复了自由之身。哦不，与其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如说我终于从一个稳定的公职人员变成了一个“稳定”的无业游民。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了书店的运营之中。朋友留下的书店很小，大概也就是十几平的样子，有床，有卫生间。由于失去了工作，又不好意思找家里要钱，我和阿晨的那间廉租房是肯定住不下去了，因此我直接搬到了店里，把这个小小的空间作为了我生活、工作的主阵地。刚进书店的时候，我统计了一下，书店里面大概有八千多本书，大部分都是旧书。我朋友告诉我过我，由于书店毗邻几所学院，因此时常有高校的学生来这里买书，而这，也是这家书店生存下去的主要保障。我刚接手书店的时候，营业状况是很差的。正如我朋友所说的，来这里买书的都是极为有限的几位学生，学生们或许是真的希望这件书店能够生存下去，但是他们毕竟也没有直接的经济来源，购买力也有限，每个月贡献的营业额还不足以缴纳房租，这还不算当初我朋友购买这些书的时候所花费的价钱。可以说，那时的这旧书店做的不仅是赔本买卖，而且几乎没有盈利的希望。为了让书店变得更好，我可谓是绞尽了脑汁。最开始，我选择了直接去校园兜售宣传的方法。我整理了书店里面相当有年份、有价值的几十本旧书，背着这些旧书来到了江苏大学的主干道上面。主干道人流量相对较大，而且有些路段保安巡逻相对松懈，对我们这些摆摊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那里总有些摆摊售卖纪念品的老太太们，我站在里面，无论是年纪样貌、还是售卖产品，都显得格格不入，以致于经常收获来自旁人异样的好奇目光。对此我倒是没什么所谓，不过令我难过的是，从我摊前经过的人不少，但大多只是为了看个热闹，买书的寥寥无几。最开始我还能保持热情，可是到了后来我也就身心俱疲了，懒得招呼，开始读起了手头的书，卖书倒成了其次的事情。这样卖书效果自然是乏善可陈，后来我又想了很多自以为是的点子，最后发现也几乎无一能够起到效果。我忽然想到，我的朋友当初也一定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提高自己的书店业绩，但他开书店也快十年了，最后也无非是落得个黯淡离场的下场，我初来乍到，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就能够拯救书店于水火呢？这个想法深入我心，我开始变的绝望了起来，我感觉前途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以前我从不抽烟的，现在也开始一天一包、甚至一天两包地抽了起来，指甲都染成了黄黄的颜色。4过年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回老家，一方面是因为接近了年关回家团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终于决定向父母坦白我辞职的事情了。其实这件事情我一直非常犹豫，我不敢确认我父母听到了这事情之后会不会大发雷霆、甚至要跟我断绝父子、母子关系。不过纸包不住火，更何况我现在的经济状况已经不允许我再继续打肿脸装胖子了。没错，我的经济已经陷入了危机。我工作时候攒下来的钱都给了朋友，后来我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都是靠着找朋友、同学借钱。不过饶是如此，我也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付房东房租了。他明确表示，要是过了年再见不到钱，就直接把我的书通通拉去废品回收站。没办法，几天没睡好觉，最后我也只想出这么一个解决办法：告诉父母，请求接济。我回乡的时候，父母还是很高兴的，张罗着满桌好菜伺候我，我爸更是难得地拿出了他的陈酿和我喝了起来。我一直非常紧张，看着父母骄傲的脸庞，怎么也不忍心说出那句话来。父母或许是因为见到我太高兴了，也没有发现我表情的异样。酒过三巡之后，我妈开始把剩菜收拾到厨房，大厅里就剩下我们爷俩。我踌躇片刻，终于咬咬牙开口道：“爸，我跟你说个事……”接着，我便硬着头皮把我辞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全程我都是低着头默默讲述，不敢抬头看我爸一眼，最后，我听到一声窸窣的响动，抬头，才发现爸已经默默地离开了他的座位。我心里难过极了，像是针扎一样难受。在接下里的几天里面，我都觉得无颜面对二老，因此还没过完大年，我就匆匆辞行，准备回镇江。 我出门的那天清晨，我爸妈送我去村头搭车。车快来了的时候，我爸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磨得发光的卡，塞到了我的手里：“娃，俺们没读过什么书，俺们只盼着你出息啊！”我爸语气平淡，我愣住了，默默接过银行卡。在汽车上，我突然心里一阵绞痛，缩在座位上泣不成声……5在爸妈的那笔钱的支持下，我的书店勉强活过来了。又过了两年，由于国家政策利好，我的书店竟然勉强保持了自负盈亏的状态，有时候甚至能够小赚一笔，不过即便如此，和生活的开支相比，这也无异于是杯水车薪。今年已经是2019年了，我已经在旧书店圈子里混了近十年。我岁数也不小了，爸妈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每次回家，我妈都会拉着我的手长吁短叹。前几年我还能对此做到铁石心肠，但是近两年，或许是由于更加成熟了的缘故吧，我开始心疼我爸我妈，也开始反思自己、和过去的拧巴和解。我意识到，我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起我曾经读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如果二十多岁还不能养活自己，那他多半会说自己是个作家。”没错，我感觉我似乎是一直在蒙骗着自己，用一个文学的梦想让自己酩酊大醉。 于是在二月份的时候，我终于锁上了我书店的大门，来到一家公司，面试了一个职务，最后顺利通过。工资不高，也就几千块钱，但是签下合同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回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些热血和激情，我甚至有点想笑，笑过之后眼中已满是泪水。我不是后悔自己的决定，而是当我努力地朝着我以为正确的方向拼搏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到最初的起点上去。可是，当你经过了这一切之后，你会发现，你心中已经再没有了任何的寄托，从此以后，你的生活与“理想”二字再无交集。而这，正是最让我感到心灰意冷的一点。毕竟人啊，活着总还需要一根弦儿在心里紧紧绷着，这根弦一旦断了，人生也就差不多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