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雯翌-读汪曾祺
我想,就以这样的一个场景作为故事的开始吧。
那时候正值盛夏,窗外树影婆娑,夕阳血红。蝉鸣、京戏咿呀声、奶奶的切菜声汇成一首欢快的交响乐。爷爷坐着,打着扇子,看着电视。我问:“我可以看猪猪侠了吗?”爷爷答:“不行,等我看完。”我问:“这个又不好看,为什么要看呀?”爷爷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我。我又指着电视机追问:“这个叫什么呀?”爷爷答:“这是京剧,沙家浜。”奶奶唤我两三遍,我才极不服气的跳下沙发去吃饭。年幼的我不懂很多,比如京剧、比如我爷爷、比如汪老的作品。那勉强算是我第一次接触汪老的作品。尽管我的童年被沙家浜充斥着,但很遗憾,我不是个天赋异禀、情感丰富的小孩,对戏、对故事始终起不了太大兴趣。如今再回忆戏的情节已是十分困难,但我却很好的记住了汪曾祺这个名字。
目光再移至七岁的我。
我要搬去和父母生活,并准备上小学了。奶奶把玩具和衣服整理到小提包里,爷爷塞了几本书放进其中。爷爷奶奶很不舍。我走的时候没哭没闹,在离开后也不如小说里写的“思念泛滥成灾”,这么一想我似乎是个极冷血的人。
念小学时常翻开爷爷送的书,我最爱的一本就是《受戒》。因为它是精装版,每个故事都附了很多彩图。那时候读故事,不过是走马观花。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通过插画了解故事的。现在想想,那画颇有丰子恺的味道。读完《受戒》只花了几天,将文章粗略地看过后,让我又震惊又觉得好玩的是,文中居然可以含骂人的话,如此直白而不加掩饰。并且语言通俗易懂。我十分欣赏这种“有话直说”的写作风格。他的故事也是那么有趣,让人心驰神往!那时候的我还闹出过很多笑话,就简单举一例。读《受戒》,幻想着有小英子家那样“像宝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向荸荠庵。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葚。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的居住环境。我还记得当时读完后便开始热衷于在花盆里种东西。那时小区里多樟树,我揣着樟树子便到家中花盆里种了起来。我也想在家种棵大树。把父母乐坏了。
上初中时学到《端午的鸭蛋》,总觉得趣味横生,恨不得将这一课上个好几百遍。那时候我是很“讨厌”鲁迅的,他的文章晦涩难懂,说话似乎有自己一套独特的风格。考试凡是出他的文章就令我抓狂。相比之下,在爱吃爱写的汪老的文集里,没有文人的考究和深刻思考的压抑,有的只是鸭蛋、马铃薯、腊肉、黄豆等吃食……他一样一样如数家珍。读来很快乐,酣畅淋漓。在那时会开始很情愿地去接触汪老的文字,但思想还是很幼稚的。再读《受戒》,则会为小英子和明海懵懵懂懂、简单可爱的爱情而会心一笑。注意到作者附注在文章末尾的“记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心里会有一些小小的撼动。读《迟开的玫瑰或胡闹》,看到唱戏的邱韵龙说:“今天不死,今天还吃”忍俊不禁,再结合他六十多岁重新恋爱的桥段,认为他就是一个滑稽而不老实的老头。汪老给我们展现的,是有烟火气的生活,不冷淡也不压抑。那时候,我认为这是一本有趣的书——有趣的作者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有趣的人和故事。
不久,我在家中收到了爷爷去世的消息,父母将奶奶接到家中来住。我没有去葬礼。那时候的我一连哭了好几天,《受戒》被我扔进了阁楼。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何谁赌气。我的童年好像被锁在了这本书里。很久很久,我都不愿也不敢打开。
临近中考时,我慢慢调整好心态,将爷爷的事放下了许多。碰巧一次在做研究作家语言风格的作业,我才想起,好久没有看《受戒》了,不如就拿它来完成作业。我再翻开此书,带着一点感怀,一点目的,细细地阅读起来。书中描写一位大娘的女儿:”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这段描写,让人看着心中顿生爽朗喜悦之情。就好像一件裁剪合体的布衣服,浆洗的干净,没一点褶皱灰尘。很久没看到这么明媚简单的语言了。讲到巧云和小锡匠暗生情愫时,他写道:“两人的情就好像天上的云,飘来飘去,下不成雨。”汪老的笔触是如此柔软动情,一如既往。
而之后的四读《受戒》,是在去年的寒假。偶然在书架发现它,没想到再打开它已是时隔多年。用了一个寒假去反复品味,这一遍下来的感觉可以说是大不一样。这一次吸引我的不再是图画、有趣淳朴的民风故事或干净纯粹的语言,而是岁月、人情的温度气息。《露水》中,一对唱戏男女相逢并搭伙卖艺为生,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他们互相照料,男人还教会女人新曲,为她伴奏。不久男人离世,女人烧了他的琴,又一个人唱回老戏。一切又在清晨的露水中归于平静。这段感情在露水中萌发,又在露水中安眠。他们又算什么呢?读到结尾,好像能隐约听到女人嘶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唱着“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我不禁湿了眼眶,泪中有痛苦、不甘心,而后又在静谧之中化为一滩柔情和淡淡的悲伤。再读《迟开的玫瑰或胡闹》,邱韵龙已经不再是个让人取笑的老头,我对他多了好几分敬畏之情。他是一位在学戏时深受浪漫主义影响的可爱老头,他充满冒险精神,不忘初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仅引起我对生活追求的反思。如果是我,我真的能拿出如此大的勇气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吗?相比之下,我们似乎都是些俗人了。不过这篇文章真是狠狠地鼓励了我,给我很多启发。
汪老用他的笔塑造了许多人物:有天真可爱的明海和小英子、有苦命鸳鸯巧云和小锡匠、有唱戏的老不正经邱韵龙、有善良有主见的农村妇女小芳、有相依为命的盲人父亲和女儿……这些人物在我的脑海中是鲜活的存在,他们是不同的普通人,也是相同的不凡人——他们纯粹善良、淳朴乐观、简单美好。不论我读哪一篇,心头都会被这种未被压抑的人性美牵动着。大味至简,大味至简,说的就是如此吧。苏轼曾评价柳宗元的诗文,说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如今我极想引来一用,来形容我对汪老这部作品的感觉。
在《邂逅》一文中,有这么一句话:“活在世上,你好像随时都在期待着,期待着有什么可以看一看的事。有时你疲疲困困,你的生命匍匐着像一条假寐的狗,而一有什么事来了,你醒豁过来,白日里闪来了清晨。”这好像我们现代人内心世界的缩影。上了高中,日子愈加忙碌起来,为了不可知的未来而奔波着。憧憬着美好未来和宁静生活,而又迫于各种压力繁忙不已,心里时常会有疲惫烦躁之感。但每每翻开他这本散文集,心总会悄然沉淀下来。
多年之后的我才明白这些东西于爷爷的意义。这份离家的礼物握在手中的分量重了许多。书中是爷爷想带我领略的人间草木,是他想带我感受的人间真情,是他想让我学会的平和心境。
有人说:“读《受戒》像是听汪老聊‘大天’。”我会,也愿时常抽空跟这位老爷爷聊上几句。这算是生活的一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