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回忆
岁月的长河里,光阴的流转中,总有些物事根植于心怀,不经想起,暖暖的。
与煤油灯的不见,约二十余年了。昨日,闲暇无事,随意浏览网页,看到一张老式的煤油灯照片,心陡然一喜,故友重逢。风尘多年情愫,泛滥开来。
照片上油灯,就是小时村民多数用的那种。底座和灯盏连成一体,约三十公分高。底座似一吸盘,放在桌上很踏实平稳;底座上支撑一个鼓凸凸大肚子灯盏,存放燃料,多是煤油,煤油紧张买不到,也用柴油替代。灯盏上口有个穿过灯芯和固定灯罩的构架,公母螺纹与灯盏口拧紧,一般是铁质的。立在灯盏上的灯罩,高度和底部一般。整体多用玻璃制成,底座和灯盏玻璃厚实,半透明略显淡黄色,灯罩是透明的玻璃水吹制,很薄,易碎。整个油灯的形体,还是很优美。线条生动流畅,凹凸有致,晶亮剔透,像怀胎数月的孕妇。也有极少数家庭用过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提着的那种马灯,这种灯灯罩封闭性较好,不易被风熄灭。还有就是乡民们利用废瓶子自制的小油灯,无灯罩。
自打记事起直到小学毕业,乡亲们一直使用油灯照明。每当夜幕降临,暗黑的夜色笼罩小村,乡亲们没有电视看,没有麻将打,没有电脑手机玩,更没卡拉OK唱歌、跳舞,只守着油灯。油灯下,一大家子围聚在一起。闲暇时,或围坐火坛,或轻摇蒲扇,拉家常,聊农事,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四季里,多数情景是:灯光下,女人们忙着穿针引线,缝衣做鞋;男人们吸着烟卷,修理着简单的家什;孩子独霸方桌一方,看书习字。各忙各的事,互不纠葛。乡村的夜晚,家家户户在油灯陪伴下,呈现出一幅温馨、祥和的画面。
一年里,乡民总有几段特别忙碌的时光,夜晚也一样。
玉米收获时,要将玉米粒从棒上一粒粒剥落下来,好趁着秋阳晒干。一连十多天,大人白天从山上掰回玉米棒,夜晚就得剥下玉米籽,一般都要到十一二点方可休息。那时,孩子们夜晚不做作业了,和大人一道团在大圆簸箕周围,在簸箕中间垫支一块砧板,好将油灯坐稳。大大小小的玉米棒,在我们手中翻滚着,黄色的玉米籽粒欢跳着,在黄韵的灯光映照下,似珍珠玛瑙般可爱。孩子们干活比不得大人有长性,刚开始,兴致较高,到了夜深十点左右,我就懈怠下来,巴望着早些休息。问大人何时休息,他们就说灯盏油点完歇息。而后我就无心剥玉米,留心起灯盏内油的多少,期盼灯油早点耗完。灯盏里的油并不友好,还是慢丝丝的下降。等不及,不耐烦了,我就扯着妈妈衣襟嚷,灯暗了,眼睛花了看不清。想他们将灯芯拔高,油走得快。妈妈明了我的意图,心疼我,答应我提前休息。灯芯依然没爬高,只是取下灯罩,挑挑灯花,灯光明亮起来,大人依旧照计划行事。
年前一段时间,置办年货,大人们都安排在夜里,白天是无暇顾及的。这时,忙碌是大人的,快乐是孩子的。一连几天,我就站在锅灶边,守在油灯旁,等着煎炸米果、豆腐、玉米松之类。锅里盛小半锅油,灶下木棍柴隆隆燃烧,锅里菜籽油静静升温,等到青烟袅袅,妈妈就往油锅里放米果、豆腐、玉米松等。这时,油锅里便翻滚旋转,冒着大大小小的泡,噼噼剥剥炸响。妈妈从颜色上判断它们熟透了,就用笊篱捞起倒在手边的瓷盆里。我就抢着往嘴里塞,满嘴油晃晃。有时抢的太快,烫的嘴唇、舌头嗦嗦地打卷,依然不停手,直到米果的清香,豆腐的酥软,玉米松的松脆填饱胃囊为止。熬制米糖很费时,父亲清早就把糯米或粳米掺和些麦芽一块煮糖饭,小火慢慢熬几多小时后,用细麻袋榨取糖汁,接着还是小火煎熬,并用特制船桨样木棒,来回不停搅动。大约需五六小时,才挂牌(就是横于空中木棒拖挂着三五寸长黄灿灿的硬硬糖稀)。再等糖微热后将冻米、稻花、芝麻等与糖稀和成糖球,又将它放在四方的木框内挤压平整后卸下,然后用准备好的锋利菜刀,将其打条,切片。这一切程序完工,吃上香喷喷的冻米糖、稻花糖、芝麻糖,一般要到夜深十一二点,有时等到半夜一点左右。我陪着明亮的油灯一起见证这漫长而繁杂过程。这等候的过程并不煎熬,却很是快乐。大人劳作时聊些生活上事情,比如谁家年猪大,谁的新衣服漂亮,谁家刚过门的新媳妇勤劳能干等等。我有时忍不住也插话,总被“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给堵回去。米糖切片后,我无心听他们说些什么,就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大饱口福,把小肚子涨得圆滚滚才收手。记忆中,芝麻糖最好吃,又香又甜又脆。搞不明白的是,大人总放在最后。
灯光的亮度,不只是灯芯拔的高,还决定于灯罩是否透亮。灯芯过高,火焰虽大,可灯罩极易熏黑且费油,大人是不会干傻事的。灯罩擦洗是必须的。我每天清晨的家务除了扫地,就是擦洗茶碗和灯罩。擦洗灯罩是细致活,要特小心。一般用一双筷子将干净抹布搅成团,慢慢擦拭清洗内壁;若是污迹厚重,可以将炉灰或南瓜叶子细细擦拭。开始擦拭时,妈妈一再嘱咐,要轻拿轻放,不可重手重脚;要不然,不仅毁损灯罩,还会划破手指。
关于油灯故事,还有个小秘密,今天和大家说说。那时我十一二岁,和邻居一个小朋友玩得好,几乎形影不离。晚上常常跑他家睡觉。他家就父子俩,那天他父亲去队里开会,我俩玩疯了,不知怎么把灯罩碰翻打碎。对着碎了一地的灯罩玻璃,我们不知如何是好,发愣站着足有十多分钟。那年代,遇到这事,家长不会轻易放过,一顿打是免不了的。加之他父亲脾气暴躁,我们都十分害怕。等回神过来,才积极想办法应对。后来合谋,制造老鼠犯罪迹象。特意将灯底座倒放桌上,捡起一些碎玻璃放旁边,也不管灯盏里油流出来。然后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假装睡觉,等他父亲回家。左等右等,他父亲回来了,抹黑进房,擦亮火柴,准备点灯,发现灯罩打碎现场。呆傻一会,愤愤道:这老鼠也太猖狂了,好端端灯罩打碎了。静静地清理现场后,不再说什么,就在房内另张床睡下。我俩躲在被窝里,窃喜不已,却不敢出声,都假装着打起鼾声来,后来就真的进了梦乡。第二天,我们还为自己的妙计高兴得挤眉弄眼。在此说出来,也算给某只老鼠冤案还以清白了。
等我进了初中,村里就用柴油机带电动机发电了。起初几夜,我们一群孩子欢天喜地,家里终于用上电灯了!可那电压并不稳,灯光时亮时暗。尤其春节,队长一再招呼大家不可加灯泡,增大灯泡功率,以免影响正常用电。村民却想三十晚上能让家里亮堂起来,总不听队长的,依旧我行我素。这样,常常大年三十要么灯火如萤,要么突然断电。有经验的人家,会备上油灯以防不测。再过四五年,村里又自己修建小水电站,淘汰了发电机。小水电站发电,比起电动机发电好了许多,只是枯水季节,停电也常有,这时油灯还派上用场。又等十多年后,家乡通上高压电,电灯真正替代了油灯,油灯才远离乡亲们生活。
如今的夜晚,极致华美的霓虹,斑驳陆离的灯光,将人们夜生活的打扮的尤为光鲜迷人;我却有些目眩头晕,找不着北。总想寻觅当年油灯下夜色,向往那种单纯而富有,朴实而美丽,宁静又祥和的乡村生活;向往当年那掌油灯仍在心房点亮,温暖地闪烁,给灵魂安置一个安然栖息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