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
记忆深处的夏日,是一个既向往又害怕的节气。
过了五月,小伙伴们就盼望着夏的到来,气温可以催熟童孩的梦想,用手试一下水温,清辙的河水似乎一直在召唤。这时,总有一个勇敢的男孩,扒下全身的布片,光条条地“朴通”一声跳了下去,看到他享受的劲,大家就知道可以下水了,一阵唤呼声中,水里的游戏拉开了序幕,水的欢笑会陪伴小火伴们一个夏天,直到听不见蝉声。
看着伙伴们跳了下去,我也毫不犹豫的紧跟,我没有听到跳水发出的好听的声音,只有一阵彻骨的寒冷,及响得满河的笑声,我知道上当了,空气的热还没感染到水面以下。为了防止回家挨骂,我们一般会寻找一条离村较远的小河,空旷间可以尽情放肆。
下水游泳是从偷偷摸摸开始的,真正获得大人们同意是要等开祭,告知众神以后。阴历6月,初三、十三、二十三家里就会上香祈祷,斋祭灶神,虔诚里祭的是实在。百姓都知道,吃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吃不到食物或者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会死人的,所以,凡重大事情,找的都是灶神。堆上些许黄纸叠成的叫元宝的物件,一阵火光过后,呼呼的纸灰盘旋而上,空气一抖,黑压压一片,带着烧纸者的信仰,传送而去。大人们就知道,天神河神地神们收到元宝后会保佑我们的,河面正式开封,村里不分男女老幼,都会下河,打情骂俏声连着小河的水花响彻整个村庄。
我跟黄狼浪头三人一起的时间比较多,浪头的本领是从水浒里学来的,他说叫浪里白条,瘦瘦的身条猛地一下扎去,可以半天光境,碰巧时还能抓到鱼,他说潜下水时人要挣着眼睛,不然,一旦钻进了水花生里,人就出不来了,落水鬼怕眼睛里的三味真阳火,挣眼了鬼近不了身,人不会死掉。那时生产队里种了好多的水花生,是队里的猪的口粮,人一不小心钻进了猪的粮田里,就再也出不来了,看着厚厚嫩绿的水花生,长得漂亮动人,但美丽下面却是地狱,我们一般会远离地狱。挣眼潜泳,初学时眼睛发红生痛,回去得用盐水消毒,几天以后就慢慢习惯了,这是我跟浪头学到的最高本领。黄狼会咋尸,累了在水面上躺一会,我会等他睡着时找根草叶子在他鼻子上来回移动,他就会一个喷嚏打出,泄了气,灌一口的水,呛得他直翻一双黄狼眼珠子,这是我最开心的游戏。
嬉水是附件,主线的任务是养活家里的鸡鸭,只有鸡鸭生蛋买了钱,才能交了学费去上学,河里有许多的蚌,蚌的硬壳下面是鸡鸭喜欢的美食(这种美食在夏天人是不能吃的),当然,螺蛳也可以喂鸡鸭,但这小东西太小儿科了,我们是不会去摸螺蛳的,摸螺蛳的事一般都是女生去做的,男人去做女人的事会很没面子。我跟着黄狼浪头三人一组,人多了就摸不到蚌了,回家无法面对鸡鸭的喧闹。
我从小跟父亲在冬天学过用钉耙扒蚌,知道蚌与鱼的不同气泡,能看出河里蚌的多少。找一个蚌多的地方,我们把一个木桶浮在水上,人就扎下去,摸到了就把蚌放在木桶里。挣眼潜水可以提高摸蚌的效率,一个大木桶一二个小时就满了。这时,肚子会饿得咕咕直叫,其实我们从来就没吃饱过,黄狼身材瘦小,黄皮包着肋骨,骨头凸出的地方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我担心他有一天会饿死。他的瘦小给我们带来了好处,可以去弄东西来吃而不被人发现,他用泥巴把全身糊成泥人,猫着腰,巧妙地避开打瞌睡的看瓜人,像刺猬一样,滚到吃的就回来,西瓜蕃茄之类能吃就行,我吃的最多最喜欢的是西瓜。村民自留地里的瓜要比队里的好得多,品种也多,有白皮香瓜青皮香瓜及很多种类的西瓜,虽然眼红,不到饿死之时是不去偷的,偷了会结仇,队里的瓜就成了我们的攻击目标。偷来的瓜很热,不能马上就吃,最简单的办法是塞进河底泥里或树根下面,别人看不到,冷却又快,有时忘了塞放位置,就成了鱼食。吃完西瓜,肚子也圆起来了,潜不动水,我们就找块象样点的草地晒太阳,比谁晒的时间长,火辣辣的太阳是不会照顾我们小孩的,皮肤从黑开始越来越厚,厚到发亮时,身上的皮就会一层层地往下掉,如蛇脱皮一样,搞得身上像金钱豹子一样地威猛。三人数着身上的花斑,对着长空哈哈大笑。
除了笑,我们还经常讨论落水鬼的事,因为常常有小孩淹死,大人看了回来一致地说,脸被抓破了,耳鼻眼给泥堵住了,死相难看。还说淹死人的河不干净,落水鬼魂会找替身,就像现在的演员找替身一样,自己可以解脱投胎,让我们千万别去不干净的河。我们三人都没去看过死人,都不相信有落水鬼,只相信淹死过人的河里蚌多,是大人吓我们,自己可以多摸蚌。
天越来越热,蚌越摸越少,为了家里的鸡鸭能生更多的蛋,也是我上学的学费,我们必须去更远的河,木桶带不动,就带蛇皮袋子。大太阳下光着身子走路是不行的,我们就会去村边的运河,运河里有许多的拖船经过,像老鼠搬家头咬着尾巴,一串串游动着,船多了速度就慢,我们可以拉着船沿带一程。此时,就会有船老大拿着长长的竹镐,来威吓我们,浪头就串上船跟船老大讲理,讲理的方法很简单且非常有效,说不带我们,我们就去前面的桥上把准备好的大石头推下来,看看你的船厉害还是石头厉害?在我们的哄笑声中,船老大缩回船舱直泛白眼,嘴里叽咕着说小心铁锚勾了,出了事不要找我。
危险的根已经种下,随着我们的越来越放肆,正在逐渐长大。运河对岸,临村的瓜田长得比我们的好,西瓜更甜,浪头家里穷,也不种瓜,全家吃不饱肚子,看着母亲越来越虚弱,摸完蚌后总是不忘带一个母亲尝尝,这样他身上的袋子要比我们重。最后一次出去,回来的时候,不见了浪头。我们四处寻找,长长的运河,如伏在地上的蛇,波光粼粼里闪着饥饿的冷光,机船在突突地吼,浪头无影无踪,如流在运河里的水,一去不覆,浪头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他哭瞎了眼睛的母亲去找算命瞎子,瞎子说,运河通天,小子们惊动了河神,河神身边少一个机灵的童子,浪头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