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薯,白薯!(寨里村记忆系列散文之六)
一九五二年,我们初中生物课老师在课堂上提问:“当前支撑农村生活的第一功臣是哪一种农作物?”大家竟异口同声地回答:“白薯”(即红薯)。因为当时学校大灶上几乎顿顿都是大锅煮白薯。 豫东位于黄河故道上,长期饱受风沙盐碱灾害,小麦、大豆、高梁产量低而不稳,却偏偏宜于白薯生长。当时,被饥饿熬煎的贫苦农民,刚刚在土改中分得土地,首先想到的就是多栽几亩白薯,以解决温饱问题。 寨里村是栽植白薯的大村。每年一开春,村子周围的田埂上,就布满一畦一畦的白薯苗圃,待到四五月秧苗长到尺把长时,就用剪刀剪成五六寸长的节节,一棵一棵地栽到大田里。每到此时,东地、西南地、西坑儿,北地的黄沙地里,就会聚满了栽白薯的人群,男女老少一起上,担水、挖坑、栽苗,不到十天时间,成片的白薯就栽植完毕。待到白薯秧长到二三尺长时,又得翻一次秧,防止秧上扎根分散营养。到了九十月白薯的根部纷纷隆起,就开始收白薯了,又是全家一起上,割秧、挖薯、拉运。那时每家收的白薯,少的数千斤,多的上万斤,大多储在地窖里,一部分切片风干,一部分打粉做成粉条。 我家每年栽白薯四亩左右,可收白薯八千多斤,都储在挨着西城墙根的地窖里。这个地窖,长约六尺,宽约三尺,深约四到五尺,上面用秫秸搭盖,再覆以厚厚的土层。窖里温暖潮湿,白薯储放一个冬天也不会坏的。每过一两天,母亲就让我从地窖一角留出的孔洞下去,提一篮子白薯出来以备食用。周围有七八家地窖和我家相连,都储有数千斤白薯。那时的农村,民风纯朴,从未出现过谁家白薯被偷的事儿。
当时家里的主食就是白薯,辅以高梁和黄豆。小麦产量低,市场价格高,都舍不得吃,除了给过年节留下少许外,大多都卖掉了,换成钱供日常花用。我家一个大冬天吃饭都是老三样:早上白薯稀饭,中午大锅煮白薯,晚上白薯水,再加上高粱豆混蒸的窝窝头,副食就是炒萝卜丝或腌咸菜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吃白薯长大的。所以,把白薯定为支撑农民生活的第一功臣,我举双手赞成。 这白薯中,凝结着父母亲的劳苦,也寄托着他们对我的美好希望。 且不说父母亲在白薯栽种、管理、收获中付出的辛劳,单就说父亲每月为我在学校搭伙,挑送白薯所受之苦,也实在让我心疼。我们学校离家三十里地,中间要穿越连绵七八里的沙岗。父亲年轻时为地主扛活留下贫血病的病根,每月却要挑百十斤白薯在这条路上往返两次。想起他在坎坷的沙路上艰难前行的脚步和大汗淋漓的身影,我都忍不住泪水涔涔。我对父亲说:“你太苦了,这个学我不上了,回家和你一块种地去。”父亲却笑着说:“这算什么苦!过去给地主家扛活,风里来雨里去,那才叫苦。现在咱种的是自己的地,供的是自家的孩子,学到手的是咱自家的本事,这叫苦中有甜。”父亲嘿嘿地笑了,此刻我体会到这笑声中寄托着父亲对儿子多么深重的期冀啊! 父母亲的心思我理解,他们在成为土地的主人之后,就一心想着让自己的儿子活得有尊严。我每次回家,母亲都对我念叨着:“孩子啊,好好读书,给爹娘争争气,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一年的暑假,我背着行李刚进家门,母亲给我端上白薯汤和窝窝头,对我说:“快吃吧,一会儿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太阳快要落山了,母亲领着我来到西坑儿我家那一亩多白薯地。
白薯秧已有三四尺长,已经翻过了一次秧儿。我说:“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母亲说:“我要你看的不是这个。你好好看看,今年的白薯秧儿,和往年有啥不一样?”我看了半天,啥也没有看出来。母亲指着一棵极为茂盛的白薯秧儿:“你看这是啥?”啊,一朵白里透红的喇叭花,花的裙边呈乳白色,花心处则是粉红色,非常好看。母亲又指着另一棵说:“这儿还有。”我说:“长这么大了,还没有见过白薯开花呢!”母亲说:“常言说铁树开花好见,白薯开花难寻。不要说你了,就是现下五六十岁的人又有几个见过呢!” 我看着母亲兴奋的笑脸说:“这里有啥讲究吗?”母亲说:“讲究大啦!人老几辈都盼着自家地里白薯开花,‘白薯开花,时运大发!’咱家该有喜事啦。”我说:“能有啥喜事啊?”母亲说:“我想来想去,这喜事一定应在你的身上。说不定你能升上高中,上个大学,咱家要出个人才呢!”听了母亲的话,我立时感到一种压力,暗暗地说:母亲啊,你是在给儿子压担子啊!单靠一朵白薯花,就能出一个人才吗?此刻我想,我该怎么回答母亲。我想了一会儿,对母亲说:“妈妈,我会努力的。”母亲笑着点了点头:“你会的!我的儿子我知道。” 从此,我更加奋发努力学习,从初中到高中,直到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学。其间,父母亲只是一心一意供我上学,从不过问我的学习成绩。他们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儿子一定不会荒废学业,一定会给他们争气的。回想这一段经历,我常常记起一句老俗语:“知子者,父母也!”也记起生物课老师那个关于白薯的评语:“第一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