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嘀嗒,走过蒙蒙清晨
我想起姥姥,是在枣树刚刚冒芽的这样一个春天。万木萌春,天空褪去了寒冬灰蒙蒙的色调,在春日的暖阳里变得澄澈透明。
那时,我住在姥姥家,老宅子的院中种着一棵枣树。每年枣子成熟的时候,姥姥就会给我打枣子,一部分洗净吃掉,剩下的则由姥姥制成干枣储藏起来。
年年如此,记忆里满是枣子香甜的味道。
冬天的晚上,我会和姥姥睡在一起,缠着姥姥讲故事。外面是纷纷扬扬飘洒的雪花,我早早躺进暖和的被窝里,姥姥坐在灯前,忙完她的那些缝缝补补之后便也关灯躺下来。雪花透过窗口洒进来,姥姥在屋内生了炭火,温暖得让人萌生睡意。她就这样轻轻地给我讲故事,窗外不时传来路人说话的声音和脚踩地的声音,为故事做了绝佳的背景音。
院子里的枣树在雪地里依旧伸展着身子,白色的雪和黑色的树枝亲密接触,之后不久便匆匆坠地。
那时我正在上小学,每天清晨姥姥都会起早做饭,然后等到天蒙蒙亮,再喊我起床。这个时候,院子里的枣树刚刚看得清黑黢黢的轮廓,在满天残星下摇晃着,像在牢牢支撑住了整个天幕。
姥姥识字不多,旧时读过几本书,但不识钟表,家里空有一台大座钟,姥姥却看不懂时间,每天清晨她都怕我睡过了耽误上学,。我有时从迷蒙中醒来,会透过窗户看到忙碌的姥姥,我不知道她起得有多早,她忙前忙后,每天如此。后来才知道,我在姥姥家上学的那段时间,她几乎没睡过安稳觉。
可即使是这样,起床时间依旧无法保证准确。有次姥姥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窗外已蒙蒙亮,我急忙起床,等我穿好衣服跑到屋外,才发现亮的是高悬的圆月,院子里的枣树在月光下像是披了一层霜,我低头看了下手表,还不好四点。
我发起了牢骚,埋怨姥姥不该那么早叫醒我,她像做错事了的孩子般自责。
那之后,我做了个重大决定,教姥姥认钟表。
当天晚上入睡前,我就开始抱着钟表教姥姥认时间,哪个是时针,哪个是分针,两个配合起来怎么读,教姥姥认了几次后,她真的学会了,再也没叫错我,每天都准时喊我起床,我引以为傲。
直到有一天,我跑到姥姥屋里拿东西,无意间看到了她放在床头柜上的钟表,在那座钟表僵硬的玻璃上,竟有两道清晰可见的划痕,一条指向五,靠内侧,一条指向六,偏外侧,时针分针合起来正是姥姥每天叫我的时间。5点30分。
姥姥终究记不住怎么搞表,只能想到这样质朴的办法,用笔无法在光滑的玻璃面上画下印记,只好用刀生生刻下两条白色的划痕,时间就这样被她永远记下来了好5点30分,也让我永远记住了那棵5点30分的枣树光秃秃的黑影。
那以后不久,我便离开了姥姥去外地求学,该死聚少离多。直到姥姥去世,我回到老家,才从她的遗物里发现了那座带有两道划痕的钟表,它还坚定地走着,一分又一分,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昼夜不停。
我长久地看着院子里的那客开始伸枝展叶的枣树,想起姥姥说,那棵枣树是我出生时姥爷亲自栽下的,曾在风雨中折断过,她不忍心把它除去一直等到它重新繁茂的那一天。晚年的她一人住在四合院里,每天看到太晚东升西落,时光一点点从眼底流失,她开始把精力全部逗放在了这棵枣树上,定期浇水施肥,修剪枝叶。几年以后,枣树又坚强地活过来了,每年都会抽出新芽,向四周伸展。
枣树释放了蕴藏了一动的生命与朝气,暗示着它曾经遭遇的所有风雨和沧桑,在和煦的春风里悄悄地萌芽。我一直都记得它,因为那些年都能尝到新鲜的枣子,因为那些年都能吃到姥姥储藏的干枣,更是因为那些年每天早晨5点30分,透过我床头的窗户,能模模糊糊地看得到灯影里的枣树和枣树下忙碌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