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恩吉雅
清晨的阳光缓缓的照亮大地,辽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奈曼的北面是老哈河,老哈河是辽河的一条支流,东到哲里木一带就是辽河。在奈曼,就能闻到辽河的潮润清香。
包老师住在奈曼的最北面,紧接着一片广阔的田野,向远望去,南面是巍峨的青龙山,奈曼这个小城把山与旷野隔开。奈曼也不是什么大地方,无非是高高低低的房舍从中间向四周逐渐变低。当然,包老师家住的肯定是平房。包老师教书的地方是一个四层楼的小学,骑着车不紧不慢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到了,经过的小路也是田野与小城的分界线。包老师车技很好,轻快的骑着车,穿梭在这小路上,骑着骑着,一切都静止了。在不远处,有马群的嘶鸣声,更远的地方可以听见鹰的悠长叫声回荡在这旷野。达斡尔族骑手和蒙古族骑手从他身边路过,满脸都是欣赏的眼光,没有人打扰他,就连马蹄声在这里都变得轻快无声。一位蒙古族女人骑着她的马绕着包老师停留在时间长河的车转了几圈,蒙古女人哽咽的哭了:“他在想念一个女人。”她对她的丈夫说。“我们走吧,不要打扰他。”丈夫抖动着马缰离开了,那个女人也跟着他离开了。包老师在这旷野里也自由的回味起了自己的私生活。
蒙古女人的目光果然犀利,大概是二十年前,那时候包老师在哲里木上师范,大概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到暑期,就去姑姑家。包老师,哦,不,那时候他只是个小鬼,就是小包嘛。小包的家在扎鲁特,那里只有一条西拉木伦河,又窄小又湍急。直到出山口处汇入辽河在哲里木这样平坦辽阔的原野上,才呈现出一条大河的气象,宽阔、清澈、宁静,缓缓地向前移动。这个毛头小伙子第一次见识一条真正的大河。他这种年龄的小伙子,开始喜欢独自一个人去野外走动。在白杨林里待一整天。在草地躺一下午。在河岸边的被狂风刮倒的树杆上坐到天黑。有什么不放心呢?这可是蒙古高原极其安静的一座小城,果园、菜地以及各家各户的牛羊都是自由自在,吃饱喝足自己回家。他这个大小伙子,姑姑有什么不放心的?在姑姑一家看来,上学读书是很累很苦的差事,放假就好好休息,散散心。我们可以想象那时候的小包过的是一种天堂般的日子。
天空被晚霞烧的火红,辽河像是从太阳里流出来的一样,一切都被它倾泻出来,在不远处,他看到了一颗白杨树,我们要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婷婷玉立的白杨树,而且是一群一群,跟鸟儿一样,单棵的白杨树很少。那是一个少女,慢慢的向他走近,不管他如何惊讶。她轻快的从小包身边走过,穿过杨树林,走下低缓的山坡,踏着低矮的灌木,走到了河边。这时候小包才发现,河里有一个男人,在轻快的游着,仰泳,蛙泳,蝶泳……波浪被推向两岸,像是大地在做扩胸运动,浪花带着清香传送到小包的身边。在哲里木这样的地方,是马儿驰骋的天下,几乎没有人会游泳,所以有人下水是很稀奇的事。很显然,那个男人是这个少女的父亲。男人游上岸,那个少女叫着爸爸,他们离开了,只剩下小包呆呆的站在这里。
到了晚上,小包把这个游泳健将告诉了姑姑。
“跑那么远啊,十多里路呢!”姑姑说道。
“那个估计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姑父说,“那里有不少南方过来的,水性好,经常有去那里玩的。”他们俩不知道那个像白杨树一样的姑娘。
从今以后,小包散心的地方集中在那个岸边。他还看见那个少女在辽河里游泳,少女穿着泳衣,像是一个鸟儿从白杨树上一跃而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河就像张开嘴一样一下子把少女咽了下去,几乎没有浪花溅起。小包紧张极了,喉结在上下蹿动。直到在几丈远的地方看见她探出头来,他才松了一口气。
直到他开学,小包才离开哲里木,早在离开前,他已经在街道上见过少女的一家人了。后来县里通了车,不用等到长假,周末就可以从学校到哲里木。到了寒假,冬天的辽河是别样的风情,一切都被白雪覆盖着,弯弯曲曲辽河像一只沧澜野兽被冰封着,扭动着身体,毫无顾忌的打量着这辽阔世界。
终于等到了暑假,小包迫不及待的奔向了那个岸边,很多次,都没看见他们的身影。他想知道为什么,他绕到了河的对岸,拐弯抹角的打听他们父女的下落,终于在一个浇地的农工口中了解到了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消息。
“那个人呀!前段时间在河里游泳溺水死啦!尸体都没找到!哎呦,那是个海军的将军呦,之前在南海舰队服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到了这里!哎,估计早就顺着辽河水飘到渤海去了,都是海,也算是归根了……”小包听到这个消息,浑身凉飕飕的。
那个少女还在哲里木,高中快毕业了,据说是个尖子生,考上大学没问题。小包这个师范学校的学生一下子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少女志在远方,不可能留在哲里木。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在河边的密林里,那个从呼和浩特赶来的大学生毫不费力地亲了那个少女,少女也亲了自己的心上人。据说他们是同学,小伙子比姑娘高一级,考到呼和浩特的大学里,姑娘所向往的远方就是呼和浩特。接下来小包看到了那动人心魄的一幕,小伙子脱下衣服,只剩下一条裤衩,扑咚下到河里,跟一条鱼一样畅游起来,仰泳、蛙泳,还有长长的潜水过程,宽阔的河面卷起一道道波浪,波浪一直卷到岸沿,河岸一下就宽了,浪花打到了他的心里,他想起了那个少女的父亲的样子,心里莫名的阵痛。
一年后,小包师范毕业,自然在哲里木当了一名老师,经历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就离开了哲里木,搬到了奈曼,本来他想在哲里木生活一辈子的,离了婚,他也就离开了那里。
奈曼在整个哲盟地区算是落后的,大家都想着往高处爬,而小包却逆向而行,当然,手续办的很顺利,小包很容易的到了奈曼的一个小学,也是那里唯一的一个小学。据说,他离婚后在去呼和浩特教务会的路上,路过奈曼时,遇见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白桦树一样的少女自然也变成了一名妇女,她和她的丈夫还有他的母亲还有孩子在逛街,他就很迅速的办了调动手续。
包老师先是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后来学校发展的越来越好,老师的待遇也提高了,包老师也攒了一笔小钱,在奈曼的最北面买了一个带院的平房,房子当然很便宜。原来住着一个老太太,他的女儿女婿争气,在呼和浩特有了好工作,是接她去安享晚年的。家什都搬车上了,老太太还要在院子里待一会儿。那真是一个不错的院子,有菜地,有葡萄架,有啤酒花。沿墙跟还有各种各样的花。老太太叮咛新房东:“你是个当教师的,有文化,交给你我放心。”好像不是卖掉,是雇人看管。老太太的女儿说:“是人家的啦,快上车吧。”包老师说:“不急不急,好好看看,啥时候想回来就回来住几天,这么多房子我又住不完。”女儿认出包老师了:“你不是哲里木那个小学教师嘛。”“啊,你认出来了。”“哲盟那么大,就那么几个人,在哲里木认不出你,在这就觉着面熟。”包老师快要热泪盈眶了,再三请求老人家一定要回来住几天。老太太一言为定唠叨个没完。出了院子,女儿埋怨老太太:“人家那是客气,你咋就当真了。”“我看不是,人家是诚心实意。”车子已经开动了,那个少妇看了包老师一眼,上车走了。
包老师忙了一会儿就安顿好了,他的家当本来就不多,一切都是现成的,包括锅灶,都能用。老太太是个能干的人,角角落落都是干干净净的,等于进了一个新家。尤其是院子里盛开的鲜花,绿油油的葡萄和啤酒花,院子外边大片大片的玉米地与葵花,再远一点有牧人纵马疾驰,再远一点就青龙山。包老师坐在院子里,藤椅吱吱响,他就这么一直坐到晚上,星星一颗一颗升上天空,夜幕就像星星吐出来的气息,潮润清爽,这种气息太让人吃惊了,包老师呼一下子站起来。他听见远方有泉水叮咚,有溪水跳跃,有大河喘息,然后是河面的波浪一道一道,那么雄浑地涌过来了……然后是马群悠扬的嘶叫,天一下子就亮了。吃一点东西去上班竟然不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
老太太没有回来,老太太的女儿回来了。老太太去世了,女儿把母亲安葬在哲里木的辽河边,路过哲里木的时候,天快黑了,她原打算在老宅子里待一会儿就走。包老师弄一大桌菜,还有高粱酒,话就多起来了。很快就谈到她的父亲……
“我们家原来在海南,父亲在海上待惯了,一定要到有水的地方,就争取到哲里木来了。”
“到哲里木就等于到了海洋。”
“你见过真正的海洋吗?”
“电影里见过。”
“我出生在内蒙古,爸爸就带我游泳。他不是淹死的,他想一直游下去,他肯定游到太平洋去了,你信不信?”
包老师当然相信了。
他们很快就谈到那个跟她父亲一样水性好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后来做了她丈夫。包老师说:“他太幸福了。”
“那只是你的想象。”
女人的婚姻显然出了些麻烦。可女人不想谈这些烦心事。女人喝酒也很有节制。她情愿谈她的亲人们,还有辽河。
“一个水性好的人是淹不死的,你说对不对?”
“他一定迷上了河里面的某些东西。”
……
包老师给女人准备好了房间。其实也没怎么准备。包老师一直保持着房子原来的样子,女人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女人就有了过夜的打算。女人是让包老师扶上床的。包老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女人睡得很安静,都是酒的作用。女人的呼吸芳香迷人。包老师不能再等下去了。包老师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天空没有星星,月亮跟老虎一样,把星星全吃光了,偌大的天空,只有月亮一个奔来奔去,哲里木的月亮,有磨盘那么大。包老师上床的时候没有脱衣服。
第二天早晨女人离开的时候,告诉包老师:“你真是个有心人,房子保持这么干净,一直保持下去,你会得到幸福的。”
从女人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来,这不是客气话,是诚心实意让他得到幸福的。
有一天,包老师正在摘葡萄,听见邻居在叫他,问他租不租房子?这些年他一直等着老太太回来住几天,要租他房子的人很多,他都没答应。老太太去世了,老太太的女儿回来住了一宿,所有的心愿都了却了,闲这么多房子还不如租出去。他就答应了。人家就过来了。是母女两个,条件挺高,便宜干净。临近田野的平房肯定便宜,干净就不一定了,像包老师这么干净的房子真不好找。人家来的真是时候,包老师没了牵挂,人家进来一看,干干净净,还有花、有葡萄、菜园子,母女俩挺高兴,就搬进来了。母亲也就三十来岁,女儿上小学二年级,不在包老师的学校。一口东北话。哲里木这里有好多东北人,严格的说,这里就是东北,有很多辽宁和吉林的人过这边来,他不知道这母女俩是新住户还是早就迁来的。孩子和母亲走过很多地方,性格开朗,包老师很乐意教他学习。
孩子是个大喇叭,包老师很容易从孩子嘴里打听到她们的底细,孩子的父亲六年前来到赤峰淘金,结果金没淘到,把命搭进去了,女人便带着孩子在哲盟和赤峰的十几个旗县到处打工,最后来到了奈曼。女人很早就出去,在饭店或是小作坊工作,很晚才回来,根本就没时间管孩子,孩子自己照顾自己,包老师也经常帮助女人照看她的孩子,女人工作回来基本都是带着浓重的东北腔说着;“哎呀!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包老师也挥挥手用东北腔对着女人说:“没啥的!没啥的!”
包老师很细心,发现女人的炕上有两套被褥,孩子和母亲在一起,还有一个空的。很显然,那是留给亡夫的。那床被子洗得干干净净,过一二天拿出来晒。包老师就想起这些年他一个人打扫房子的情景。这个女人包揽了一切。包老师打算帮这个她,就告诉女人,把孩子转到自己的学校。
“那是重点小学。”
“重点学校进不去的。”
“我就说是我家亲戚,学校就能收。”女人还在犹豫。
包老师说:“我没啥负担,又没给学校提过啥要求,这个忙不帮白不帮,你想好。”女人点头了。
孩子成了包老师的学生。包老师是骨干老师,孩子崇拜得不得了。母亲回家再晚再累,孩子还要给母亲讲半天包老师,激动地目光中带着崇敬。
包老师出门就把孩子捎在自行车上。包老师的车子就快起来了。人们再也见不到包老师那种停滞在岁月长河中一动不动的高超无比的车技了。一年后,孩子上到三年级了。有作文课了,孩子的作文让包老师也让学校吃了一惊,下边就是这篇作文。
诺恩吉雅
三岁那年在辽宁老家我听到爸爸死在赤峰,爸爸没挖到金子,把命搭上了。捎回来的只有铺盖和一个像二胡一样的琴。二伯说我爸就是叫这个缠住了,没挣下钱,丢下媳妇闺女不管了。我大伯撕住二伯的耳朵,扇二伯的脸,一边扇一边骂:“谋财害命的把戏我见多了!”我二伯连哭带叫:“宝柱,我要是聋了,都是这琴惹的祸!”我二伯要毁琴,我妈不让,我妈跟狼一样扑上去,把琴紧紧抱住,拉上我,扛上我爸的铺盖离开了辽宁老家。屋里人要拦,我爷我奶发了话:“叫宝柱媳妇去,把男人的死因查清楚,到时候该咋办就咋办。”一路上,我跟我妈搭拖拉机、搭卡车到了内蒙。很快就把我爸咋死的查清楚了。不怪我二伯,谁也不怪,我爸是在林西县暴风雪中冻死的。我爸死的前几年,迷上了辽河边儿的音乐,据说是从教来河开始的。辽河有十几个支流,我爸一个一个走遍了,一直走到莫力庙湖,跟着老艺人学那好听的音乐。据说我爸只学会了一首曲子,名字就叫《诺恩吉雅》。我爸听到这个曲子那一天就把金子看轻了,就没心思挖金子了。用我二伯的话说,都是念书把我爸念成那样子,考大学没考上,还戴个眼镜,就容易鬼迷心窍。我妈不信我二伯,说二伯是驴放屁。我妈带上我在内蒙走了五年,终于在莫力庙湖边听到了老艺人吹奏的《诺恩吉雅》。
包老师的感受可想而知,他读完这篇作文,骑车飞驰回了住处,那个砖砌的小平房,隔着玻璃窗子看到了女人屋子里的布局,被子整整齐齐的叠着,好像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墙上挂着那个像二胡似的琴,包老师知道,那是蒙古族的乐器,叫马头琴,也难怪辽宁那面的人不认识。包老师似乎从里面看见了像是诺恩吉雅一样的姑娘,里面又包含着辽河水的几百年几千年荡起的波浪!包老师在外面站了很久,直到那个女人回来。
说来也怪,那个女人今天回来的很早,看见包老师站在窗前。
“今天挺早的哈……”包老师紧张的说,女人脸上一脸疑惑。
包老师紧张到了极点,慢慢的抬起手指着墙上挂的马头琴说,“我可以看看吗?”
女人停顿了好长时间,眼神空洞,好像又在想着什么,包老师紧张的心一直在等待着一个回复。
那个女人进到屋子里把马头琴摘了下来,摸了摸交到了包老师的手上,女人的眼睛红了。
包老师是蒙古族,自然会这个,他抬起手握住琴柄,缓缓地拉动了琴弦,是《诺恩吉雅》:
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马儿拖着缰,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辽河水起波浪……
女人哭了,哭得很厉害。他自己首先听到这首动人的曲子,以及曲子里散发出来的辽河的波浪和涛声。那个辽宁农民那个淘金客放弃金子,沉醉于波浪与涛声是值得的。
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包老师躺在了那个空了好多年的被窝里,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早大亮,是周日,孩子在院子里念书,女人在院子里做饭。女人不理包老师,女人一边忙活一边吱吱唔唔唱二人转小段子。
“别再让我东张西望,别再让我天天猜想……”
包老师太斯文,问邻居:“我是她丈夫了吗?她这是……”
邻居是东北人,邻居就笑了:“这你还看不出来?那是女人真心喜欢你。男人出门挣大钱,回来往炕上一躺,啥都不干,只管享福,你还不知足?”
而这个女人,成了包老师心中的“诺恩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