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凉粉
“伤心凉粉”是四川名吃,因其调料中含有大量辣椒、胡椒,吃了凉粉的人都会被辣得眼泪汪汪,别人还以为食者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呢,故得名。——题记
一
他忽然想到,女孩儿直到问他这句话之前,从来没有称呼过自己一声“叔叔”。
每次他来到朋友家,朋友都要对女儿说:“叫叔叔。”
女孩儿却总是眸子亮亮地看他一眼,朝他莞尔一笑,就把头低下去了。
此刻,女孩儿对他说:“我可以叫你大哥哥吗?”
他来找朋友,朋友不在,家里只有朋友的女儿一个人。还是和每次见面一样,女孩儿眸子亮亮地看他一眼,朝他莞尔一笑之后,就把头低下去了。
他坐下来。
女孩儿也在他对面坐下来。
良久,女孩儿打破沉默,对他说了刚才那句话。
他抬起头来,端详着女孩儿。——这个朋友的唯一的女儿刚刚十四岁,模样还有几分稚嫩,脸蛋红扑扑的,一咎刘海垂在额头上,娇小玲珑的身子端正地坐着,呼吸似乎有些急促。
他没有多想,笑了笑,回答说:“不可以的。”
“为什么?”女孩儿抬起头来,看着他,问。
“因为,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他说。
“可是,”女孩儿接道,“你只比我大十岁呀。我听大人说,二十年才是一代人呢。”
看着女孩儿认真的样儿,他又笑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你爸爸的好朋友呀。你爸爸不是让你叫我叔叔吗?”
正说着,朋友回来了。给他打了招呼后,就对女儿说:“你怎么不给你叔叔倒水呀?”
女孩儿站起来,去给他倒了一杯水,朝他莞尔一笑,就去了厨房。又回过头来,对他说:“你不要走,我做伤心凉粉给你吃,我做的伤心凉粉可好吃了。”
“这孩子!”朋友摇摇头,对他说,“你知道的,她妈生她时难产,去世了。我打小就一直娇惯她,叫我给惯坏了。”
他对朋友说:“孩子挺懂事的。女孩子嘛,就得惯着点。”
他在朋友家,吃了女孩儿做的“伤心凉粉”,果然很地道,很好吃。
二
突然地,他的朋友就坐牢了。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因zz因素坐牢的人很多。
女孩儿找到他,告诉他爸爸的事情之后,对他说:“我爸爸让他们抓走的时候对我说,让我来找你。”
于是,他就收留了女孩儿。
女孩儿的爷爷奶奶都在“五七干校”里劳动,受着管制;姥爷姥姥从不和外孙女来往。受朋友之托,收留朋友唯一的女儿,义不容辞。
因为爸爸、爷爷奶奶的缘故,十四岁的女孩儿辍学了。就待在家里,给他做饭,洗衣服。起初,他不让她做这些。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她叫他“大哥哥”,他不答应。
他让她叫自己“叔叔”,她始终不叫。
在他眼里,她是好朋友的女儿,也就如同是自己的女儿一样。而在她心目中,他始终只是一个大哥哥的形象,没有辈分的区别。
女孩儿时不时地会做“伤心凉粉”,和他一块儿吃得满头大汗,那是她最拿手的厨艺。
他是民办教师,在生产大队的初级小学里教书,不拿工资,只挣工分。因为生产大队是按全勤给他记工分的,所以,他除了能够养活单身的自己,还能养活朋友的女儿。
突然有一天,女孩儿脸蛋红红地对他说:“大哥哥,你,能给我五毛钱吗?”
他很窘迫。他身上没有钱。
却问她:“你要钱做什么用?”
女孩儿低下了头,嗫嚅道:“我要买……买纸。”
他笑了:“不用买的,我们学校里有,我给你拿上些。”
女孩儿头低得更深了,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不是,不是那种纸……”
“那是什么纸?”他不解地问。
女孩儿不说话了。
他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连声说:“好,好,我这就去借,你等着。”
出门后,他想,找谁去借钱呢,似乎找谁都不合适。左思右想,还是去找大队长借吧,他是自己的远房亲戚,自己当上民办教师,还是托他的福呢。
于是,他就去了大队长的家里。
三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他突然觉得心慌意乱,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仔细一想,却又什么也没有丢。好在,他今天下午只有一节课,而且已经上完了。就鬼使神差般地,朝家里默默走去。
学校离自己的家里不远,只隔着一条沟,不到半个小时,就走到了。到了家门口,只听屋里的女孩儿大喊大叫着“救命”。他慌忙推开门进去,却见大队长脱得赤条条的,正在撕扯女孩儿的衣服。
他愣住了。
女孩儿挣脱掉,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大队长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裤,看了看他俩,背了手,没事一样地走了。
安定下来之后,女孩儿对他说:“大哥哥,大队长说你借了他五十元钱,他说只要我和他好一次,他就不要了。”
他震惊了,嘴皮颤颤地说:“不是五十,是五块,我只借了他五块钱!”
他去找大队长,同他理论。
大队长告诉他,如果不给他还五十块钱来,不但女孩儿逃不出他的手心,就连他的饭碗也保不住。这会儿他考虑的不是自己的饭碗,而是女孩儿的安危。——他不能对不起女孩儿的父亲,那个把女孩儿托付给自己的好朋友。
正值学校放暑假,他就带着女孩儿去给林管局基建工地上拉沙,女孩儿一个人待在家里,他不放心。起早贪黑,终于在一个假期里挣了五十元钱,他感到松了一口气。
那天,女孩儿照样做了“伤心凉粉”,两人正吃着,大队部就来人通知说,晚上要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他吃罢了“伤心凉粉”,就揣了钱,在去参加大会的路上,心想,见到大队长,就把钱给他。虽然五块钱被大队长讹成了五十块钱,只要大队长肯罢手,不再找女孩儿的麻烦,自己也就认了。
他趁大会还没有开始,把钱如数交给了大队长。突然地,大队长就喝令民兵,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押到了全体社员面前。
大队长宣布:“这个为人师表的民办教师,道德败坏,养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幼女,两个都好了小半年了!我要把这个流氓押到公社去法办!”
接着,大队长领头,喊起了口号。
在一片“法办流氓”的口号声中,他两眼一黑,便栽倒在地上了。
四
他进了劳改农场。
那天,他见到了正在服刑的朋友。他想告诉朋友一切,却被管教干部喝令不许说话。
他和劳改犯们一起,被武装押解着去挖矿洞,其中也有他的朋友。矿洞塌了,朋友被压在了土石里。他扒出朋友,已经不行了。
朋友临终前,对他说:“你出去后,就娶了我女儿吧,你为了她,都成这样了。”
他哭了。对朋友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的女儿,是干净的。”
朋友说了句“我相信”,就闭了眼。
苦难的岁月,终归也是要往前走的。十五年过去了。
十五年里,唯一来劳改农场探望他的,就是这个女孩儿了。
她每回来探望他,都要给他带上自己亲手做的“伤心凉粉”,让他吃。
女孩儿一天天长大,却面容憔悴,衣衫褴褛。每回来劳改农场探望他,都要扑进他怀里,又哭又笑。然后,就把带来的“伤心凉粉”递到他手里,目光痴痴地看着他,直到他吃得不剩一滴汤水。
狱友们都悄悄对他说,这女孩儿怕是疯癫了。
这时候,许多因zz缘由坐牢的人都得到了平反昭雪,但对因刑事犯罪而坐牢的人,却不给予丝毫宽宥,直到全国性的第一泼“严打”结束之后,他才得到释放。
他回到家里之后,听人说大队长多次打女孩儿的主意,都被女孩儿用跳崖、投河等方式断然拒绝了。但她真的是疯癫了。他找到了女孩儿,把她领回家里。女孩儿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他“大哥哥”,但总是控制不住,哭笑无常。他就领着她,早出晚归,去给粮管所装卸面粉,一天挣一元五角钱。
又过了三年,他节衣缩食,终于积攒了五百元钱。他领着她进城去,到精神病康复医院给她做了检查,又陪她住院治疗。渐渐地,她的病情有了好转。
出院的当天,女孩儿硬要他陪她去一趟法院。他就陪着她去了。
她要求法院给他平反。
接待他们的法官对女孩儿说:“这个案子已经过去十八年了,你得拿出十分过硬的证据,证明他没有对你犯过那种罪行。”
女孩儿对法官说:“把我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就清楚了。”
法院本着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委派两名女法警陪同女孩儿去医院进行了检查。结果是,三十二岁的她依旧是处女之身!
法官不解,问女孩儿:“你当时为什么不出来作证?”
女孩儿说:“我给他们说了,他们根本不听我的。再说,那时候我只有十四岁,不懂可以检查身体的。”
几个月之后,法院作出了决定,撤销原判,宣布他无罪。——他终于得到了平反。
五
此后,四十二岁的他与三十二岁的她成了夫妻。
日升月落,冬去春来,岁月的脚步总是那般匆匆。
如今,这对患难夫妻都老了,但他们始终很恩爱。
女的还会间歇性的犯病,但犯病的时间很短:只在每年清明节去给父母亲上坟的时候。
另外就是,她再也没有做过她最拿手的四川名吃“伤心凉粉”了;而且,一听到别人说起“伤心凉粉”,就会伤心得痛哭流涕。对于她来说,这“伤心凉粉”,曾经让她那样的偏爱喜食,如今又使她那样的不堪咀嚼。
他们的一双儿女都读了大学,也都分别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儿女。
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在城里买了房子,把他俩接来居住。
离他俩居住地不远处,是和谐广场。广场里有许多实木连椅,一年四季,他俩时常都会相互搀扶着到那些连椅上去坐坐,兴致勃勃地看广场上的风景,或很随意地聊天。尤其是,他俩跟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们相处得很融洽,天南地北,柴米油盐,儿女孙孙,吃喝拉撒,无话不说。老人们都喜欢怀旧,每当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们津津乐道地谈起过去的事情时,他俩就会回避话题,表示沉默,不再参与。——他们不想再去回味那些“伤心凉粉”一般的往事,那些“伤心凉粉”一般的往事实在是太辣了,辣得教人伤心,辣得令人眼泪汪汪!
两鬓斑白的女的一直不改口,把白发苍苍的男的叫“大哥哥”。每次开始谈论一个话题,起头她都要先叫一声“大哥哥”,然后才会接着说后面的内容。
“大哥哥,你看你看,那些花儿开得真好!”
“大哥哥,你看你看,那个小女孩真心疼!”
“大哥哥,你看你看……”只要叫一声“大哥哥”,就有说不完的话儿。
男的有时候会假装认真地说:“你得叫我叔叔。”
“大哥哥叔叔!”女的就笑得前仰后合了。
男的便也哈哈大笑了。
那位大队长活到九十九岁时,寿终正寝。
他的儿孙们,给他风风光光地出了殡。——他的儿孙们真多,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
昔日的女孩儿、如今的老太婆感慨道:“都说恶有恶报,不见得。坏人倒是挺长寿呢!”
诚如斯言,天理何在?
然而,时代毕竟不同了。
但愿这个故事,只是那个特定年代里的“伤心凉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