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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者

发布时间:2022-01-18 09:40:12

  1970,光景不好,新宁县连年大旱,水稻种植户几乎颗粒无收。每到青黄不济的时候,院子里,田地里,山林里,到处是饥肠辘辘的人们,漫山遍野寻找野菜充饥。

  高粱村坐落在新宁县的正南面,四面环山。一条水渠犹如一把银光闪闪的刀剑,从山脚下将高粱村切成两半。水渠的两边是成片的高粱地,一片片高粱正成熟,红灿灿,像醉酒老汉红通通的脸蛋。一股热浪远远低扑来,高粱哗啦啦响,原本沉闷炎热的夏天,变得活波起来,不那么闷热。因为这条水渠的滋润,方圆十里地,仅有高粱村没有绝收,村民们勉强度日。

  八月中旬,正值太阳最毒辣的时节。太阳像颗火球挂在头顶,炙烤着大地。地面上像下了一团火,热辣辣。猴子垂着双手,耸拉着脑袋,走在高粱地间的土路上。他圆脸庞,宽额头,浓密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额头,笑起来小眼睛眯成小月牙,带点憨厚可。猴子的性格不像猴子精明算计,倒像熊猫,笨笨的、憨憨的。他因为个子矮小,消瘦蜡黄,因此被取名猴子。

  迎面走来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关切地问:“猴子,这次成了吗?”猴子的脸唰得一下,脸上涨起一层红晕,头压得更低,如蚊子般哼哼地说:“不知道,她不理我。”猴子说完,感觉天气闷热的他喘不过气来,猫着腰钻进茂密的高粱地。老妇人摇摇头,叹息着走开,嘴里嘀咕:“第四回了吧,这孩子准是心眼实。”

  猴子坐在地头,怔怔地望着红艳艳的高粱穗,像新娘盖的红盖头。他伸手,轻轻地摇了摇高粱杆,试图掀起红盖头,看看里面的新娘子。他呆呆地望着,出了神,似乎在盖头下面,看到小翠可爱漂亮的脸蛋。小翠正冲着他傻笑,他也裂开嘴巴,冲她傻笑着。

  “满崽,快回来……”隐隐约约听到母亲瑛姑的呼唤。他回过神来,收起笑容,起身,带着满屁股的黄泥朝家的方向走去。他的家在高粱地的尽头,一座低矮的土砖瓦房。

  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听见王婆的哈哈大笑声。他知道,准是来给他相亲,他内心是矛盾的,他想见到她,但又怕见到她,怕她拿自己打趣。他放缓步伐,弯着腰,像耗子般,静悄悄地溜进家门,希望不被她注意到。不巧,刚进门,被王婆逮个正着。王婆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哈哈大笑:“你这是跟谁个姑娘家钻了高粱地,滚得满身泥。”他脸唰得红到耳后跟,低着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姨,快别打趣他,说说这个女孩的情况。”瑛姑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抬起头说。王婆从桌上抓起一把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口水飞扬地介绍女孩的情况。王婆说话时,嘴巴快速地张合,吧啦吧啦一大串,犹如唐僧念经,听的猴子心烦意乱。瑛姑倒是听的很认真,不时地提一些问题,询问细节。“女孩很优秀,他脸皮比纸还薄,怕是也难成。”瑛姑说着说着又叹息起来。王婆信心十足地说:“放心,这次准成,只要有十担高粱米,一切包我身上。

  相亲那日,猴子精心地梳洗打扮一番。头发用摩丝梳成三七分头,像鬃刷子般,齐齐刷刷地分向两边,油光可鉴。穿上笔挺的新西装,这西装,只有相亲时穿过几次。望著镜子里精神抖擞的自己,他神采奕奕地自言自语:“小翠,看我多精神,你多保佑我,马道成功!”

  与他相亲的女孩,叫黄灵儿,瘦瘦高高的个子,瓜子脸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张樱桃小嘴,嘴角微微翘起。秀气高挺的鼻梁,将五官映衬的很立体。在他眼里,她仿佛是画里面走出来的女郎。他的心凸凸直跳,紧张的手心里全是汗。手一直抓着袖脚,放在腿上不敢乱动。他害羞的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不敢与她说话。灵儿活波开朗,落落大方地主动找他聊天。他话不多,一直望着她,认真地听她说,不时地点头微笑。

  或许是缘分,或许是旱灾饥荒,亦或许是灵儿在天有灵,见面后便将婚事定下来。瑛姑四处借高粱米,这家一斗,那家几升。大约半个月的时间,终于凑齐十担。他的喜事借着借米的事情,迅速地传遍整个村庄。逢人就问他什么时候办婚事,什么时候生娃娃。问的他心花怒放,跑到高粱地里放声高唱,将欣喜若狂的心情唱给高粱听,唱给这片高粱地听。

  猴子坐在门前的走廊上,盯着桃树上的两只喜鹊发呆。喜鹊叽叽喳喳,你追我赶,仿佛在打情骂俏,互诉衷肠。他呆呆地看着,想到灵儿,想到即将有属于自己的家,想到自己的孩子想他一样在高粱地里奔跑,感觉滚烫的空气里,有一股清凉的山泉倾泻而下,冰凉了夏天的炎热,他不由自主地裂开嘴巴,笑出了声。

  成亲那天,灵儿穿的满身通红,戴着像高粱穗一样红艳艳的红盖头,坐着红花轿。乐队吹吹打打簇拥着她,热热闹闹地从高粱地旁走过来,像是从高粱地里走出来的新娘。这辈子,他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很快,他有了小宝宝。两口子相敬如宾,日子虽然平淡无奇,但也很甜蜜很幸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三口本应该这样,一直幸福下去。但是,改变总是不期而遇。

  时代的发展,村里很多人去外面闯荡事业,看精彩的世界。每到过年,大批在外务工的年轻媳妇返乡过年,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穿金戴银,蹬着高跟鞋,招摇过世地从她家门口走过。灵儿看的眼睛泛光,羡慕不已,跃跃欲试,多次提议去县城做生意,都被猴子拒绝。

  1981年的春天,拗不过她的执着,他们租下县城的一个门店,决定离开高粱村。离开那天,收拾好行李,猴子走去高粱地。高粱种子刚刚从地里探出头,一片新绿,一派生机。他走进地间,双膝跪地,用满是老茧的双手捧一捧黄土,洒向半空,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就像出远门的游子拜别父母,说:“我走了,等你们熟了,我再回来。”他即将离开生活大半辈子的高粱地,背上行囊的那一刻,眼里含满泪水,步履无比沉重,缓缓地往车站的方向挪去。

  离开后,村里人再没有见过他,也很少听到他的消息。有一年的秋天,他突然只身一人回来。刚刚四十出头,两鬓依稀有些白发,颧骨突出,脸色暗淡无光,几许沧桑在眉头。村里人纷纷跑来跟他打招呼,他尴尬地笑笑,少言寡语,径直朝家的方向奔去。

  一天,在高粱地,王婆遇到他,看他憔悴苍老的模样,关切地询问近况。他长叹一声,深锁着眉头,眼里充满晶莹的泪珠,仿佛心里的伤疤被人揭开,疼的想哭。他将手里的锄头紧紧拽着,低沉的语气说:“离婚了,孩子不愿意回来,跟她留在城里。”简单回答完,他便钻进高粱地,就像从前一样,难堪时就钻进这片高粱地里。他的境遇,王婆唏嘘不已,昔日里能言善辩的她,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

  他和从前一样,每天都在高粱地里忙活,高粱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寂寞时由高粱作伴,伤心时对高粱地倾诉,遇事时找高粱商量。

  有时候,他静静地坐在高粱地头,回想起童年点点滴滴的往事。不记得有多少次,做错事,暴跳如雷的父亲拿木棍追着打,他就藏在这片高粱地,逃过一次又一次的毒打。不记得有多少回,同伴嘲笑时,他就藏在这片高粱地,躲过一阵又一阵的冷嘲热讽。

  有时候,他坐在高粱地里,看到散落地头的杂草,仿佛看到小翠在眼前,撸起袖子拔草,扔了满地的杂草。他对她说:“要是那天没有雷电,要是那时高粱没有成熟,要是你不去抢收,你就不会走,该多好啊!然后,我们成亲,一起在这块地里劳作,锄锄地,拔拔草,聊聊天,在这里,度过平静的一辈子。”

  有时候,他躺在高粱地里,望著头顶的一簇簇红色的高粱穗,像极了新婚那晚灵儿的红盖头。他对着红盖头说:“灵儿,我们真不应该离开这里。不离开这里,就不会遇到那个狡猾阴险的城里人,不会把你拐跑。不离开这里,或许我们正在鸡窝旁看新孵出的小鸡,或许我们正守在桌子旁教满崽写作业,或许我们正一起在这里拔草聊天看风景。城里的生活不属于我,这里才是我的归宿。”

  2010年,一股“承包风”席卷整个县城。一天,一个肥头大脑,挺着啤酒肚子的秃顶男人来到他们村庄,召集村民,一副老板做派的说:“我准备高价收购这片高粱地,筹建化肥厂。”挖土机进村庄的那天,他躺在挖土机的正前方,高粱地旁,脸上从容淡定,就如英雄革命就义那般,高声地唱着山歌。他说:“谁要毁坏这片高粱,就先从我身上压过去。”他与这片高粱地誓死同归的气势,震慑住秃顶男人。

  是他,用生命护住了这片高粱地,保住了一片山青水绿。这片高粱地,就像他的家,给了他无比的安全感、归属感。这片高粱地,就是他的家,在这里,他找到了心灵的港湾,灵魂的延续。最后,他用生命守卫了它,这片高粱地!

  他用余生守护着这片高粱地,正如艾青笔下的那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唱歌……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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