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下的爱人
杨子明家在省城,父亲是国家干部,母亲是老师。优秀的家庭,优秀的成绩,朋友和老师都认为杨子明像他的名字一样,充满阳光。他今年高三,高大英俊,每当他在球场打篮球时,一群女孩会在球场边疯狂呐喊。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阳光的外表下,有一块难以抹平的阴影。其实还有一个人也知道,就是他已经去世的姥姥。这个秘密随着姥姥的去世,已经彻底被埋葬了。
可惜有些东西,就像阴影一样,在黑暗里只是暂时看不见,并不是消失了。它在耐心地等待着机会从黑暗中爬出来。带着一身腐朽的泥土腥味,缠绕在人的身上。
一、初恋
从十岁时起,父母就让杨子明暑假回姥姥家住。姥姥家在农村,背靠着山,村边有大水库。父母让他到姥姥家过暑假,一为避暑,二为让他照顾姥姥。姥姥身体不好,但不愿意进城,妈妈工作又忙,只能抽空回来看她。
城里孩子在农村总显得鹤立鸡群,杨子明成了村里孩子的核心。他信口开河地吹嘘城里的事,他从小就身强力壮,打架摔跤连那些乡下孩子都不是对手。孩子群里有男孩有女孩,一个叫苏云晓的女孩长得最可爱,大大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着崇敬之情。那种眼神在那些同样崇敬他的男孩子眼里是看不到的。
后来姥姥告诉他,苏云晓的父母都是城里有钱人,因为生意失败破产了,在三年前带她回乡下老家居住。她的爷爷奶奶早已去世,老房子也空了很多年。她的父母挣的每一分钱都被债主拿走了,没钱修葺,因此苏云晓家的房子是村里最破的,穿的衣服也是村里最破的。唯独那份曾经在优越环境中培养出来的气质,在村里女孩中显得如此不同。杨子明见过她的父母,她父亲总是低着头,把脸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下,似乎没脸见人。她的母亲长得很美,比丈夫年轻很多。村里人听说,当年苏云晓的父亲当老板时,她是女秘书,挤掉了原配当上的夫人,没想到没过几年就落魄了。村里人背地里嘲笑她,但杨子明觉得他们一家都很好,很和善。
村里人都看不起苏云晓一家,甚至连孩子们也欺负苏云晓,有个叫何影的女孩欺负得最厉害。何影和杨子明同岁,也有一双大眼睛,她很强势,和苏云晓截然不同。她长长的刘海遮住大半个脸,眼神总是隐藏在刘海下面。她母亲是个寡妇,嫁到省城,男人却死了,带着孩子回到村里住。整天阴沉着脸,梳着和何影一模一样的头发。谁去找她告何影的状,她就那样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看着对方,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仇恨。杨子明愤愤不平地告诉姥姥,姥姥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这孩子命不好。”
当时,杨子明以为姥姥在说苏云晓。
从十四岁起,杨子明一到暑假就自己往姥姥家跑了。他仍然受孩子们的崇敬,但他更愿意和苏云晓单独相处。他总是趁其他孩子忙着帮家里干活的时候,带着苏云晓到水库边去玩。夏天是农忙的时候,大人孩子都很忙,水库边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树叶沙沙响。他和苏云晓就那么坐着。
苏云晓的父母不要求女儿干农活,也不限制她和杨子明玩。可能大人们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根本还是孩子,全然忘记了他们自己十三四岁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苏云晓的发丝被风吹起来,拂在杨子明的脸上。他的心忽然跳得厉害,苏云晓的声音又软又好听:“你说你爸是干部?他管多少人啊?”杨子明看着苏云晓的脸,白皙粉嫩。他的喉咙有些发干,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你的游戏机真好玩,我爸爸说要好几百块呢,真值那么多钱啊?”扬子明的脑海里浮现着自己在家里看的电影,那些男男女女的镜头。
杨子明忽然抓住苏云晓的肩膀,由于紧张,他抓得太用力了,苏云晓惊呼了一声,但马上止住了。杨子明像中邪了一样,把嘴压在了苏云晓的嘴唇上。苏云晓挣扎了一下,但不是很用力。少男少女的甜蜜在嘴角和心底同时荡漾着。
就在这时间川乎停顿的时候,杨子明听到了一声冷笑。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看见何影正站在堤岸上,长长的刘海挡住了眼睛,但杨子明能感觉出那两道冷冷的目光。他跳起来,指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苏云晓也看到了何影,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何影站了一分钟,那一分钟在杨子明的记忆中简直有半辈子那么长。然后她冷笑一声离开了。杨子明终于喊出了一句:“你……你不能乱说!”何影没有理他,径直走了。
杨子明瘫倒在堤岸上,他知道何影不会放过这个羞辱打击苏云晓的机会。一旦她说出去,不但苏云晓没脸见人,自己也肯定会被父母痛打一顿,也许再也不能来这个村子了。苏云晓的脸白得吓人,她挣脱了杨子明的手,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堤岸,向家的方向走去。
二、罪恶
杨子明晚饭吃得很少,甚至连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姥姥睡得早,杨子明假装写了会儿作业,始终是心神不安。他偷偷溜出来,来到何影家门口,他想找何影出来,他想求她不要说出去。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找她,他不敢喊。
这时,他忽然看见前方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人影很像苏云晓,他悄悄跟了上去。两个人影走得很快,一直走到水库边,并下了堤岸。杨子明不敢离得太近,慢慢沿着堤岸向下走。这时他听见了说话声,那是两个人争吵的声音。虽然声音都不大,但他能听出来,其中一个肯定是苏云晓的声音:“求求你了,你千万别说出去,让村里人知道了,我爸会打死我的。”他沿着堤坝向下跑去,水库的堤坝很深,站在边上看不见下面的人。他下到水边,才看见前面的两个人影。另一个人冷冷地说:“你答应我刚才的条件,否则我肯定说出去!”杨子明几步跳下了堤岸。
那两个人显然也看见他了,同时停住了说话。杨子明走上前去,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了那两个人,一个是苏云晓,另一个是何影。杨子明愤怒地瞪着何影:“你在威胁她,你让她答应什么条件?”何影声音平静了一些:“你没必要知道。”杨子明轻蔑地说:“你凭什么?”何影听出了他的语气,沉默半晌,声音再次变得冰冷:“就凭我能让你们身败名裂。”
事后多年,杨子明每次想起这个场景,都会觉得可笑,三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说着从电视里看来的对白,把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当成天大的事情。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恐怖场景,他一定会把这当做一件温馨的往事。然而,当时身在其中的自己,却真的像天塌了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杨子明愤怒地打了何影一巴掌,何影捂着脸,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敢相信:“你敢打我?”杨子明也被自己的这一巴掌吓了一跳,他还没想好怎么办,何影已经喊了起来:“杨子明,苏云晓,你们两个做的好事!”虽然何影喊的声音并不很大,但已经足够让杨子明魂飞魄散了。苏云晓冲上去捂何影的嘴,可她被何影一巴掌打倒了。杨子明也冲上去捂她的嘴,惊慌之下用力过大,把何影推得倒退两步。
何影的身子摇晃着,努力想保持平衡,伸直右手,尖尖细细的手指扭动着想抓杨子明的脸。杨子明吓得后退一步,她就站立不稳向后栽倒了。在杨子明的眼里,她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倒下去,飞扬起来的长发在空中凝固了短短的一瞬,终日藏在头发里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他。“扑通”一声,何影摔进了水库里。
杨子明回过神来,惊恐地冲到水边,想把何影拉回来,然而苏云晓拉住了他。水库是锅底坑,在白天下水也很危险,何况这漆黑的夜晚。而且杨子明的水性并不好。何影在水里只扑腾了两下,她一声都没能喊出来。苏云晓声音颤得厉害:“她不会游泳……”杨子明脑子嗡的一声,他抓着苏云晓的手说:“谁知道你们来这里了?”苏云晓摇摇头:“没有人,我是在路上碰见她,才求她来这里的。我求她别说出去,她说讨厌看到我高兴,让我离开你……”
杨子明没注意她后面说些什么,他只关注第一句话:“咱们赶紧分头回家,记住,打死也不能说这件事!”苏云晓看着他,眼神从迷茫到明白,抽泣一声,捂着嘴跑了。
杨子明飞快地跑回家,他把湿裤子脱下来泡进盆里,轻手轻脚地躺到床上。姥姥的房间里漆黑一团,没有动静,看来姥姥早就睡熟了。
杨子明躺在被窝里,心里总是放心不下,鬼使神差的,他穿上衣服,走向水库。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连刚才的星光都不见了,应该是乌云挡住了吧。杨子明忽然觉得很害怕,他想回头,但他的脚不听使唤地向前走,一直走到水库边上,他看见堤坝下有个人在走。那人似乎看见他了,转身向堤坝上走。杨子明的心剧烈颤抖着,他想跑,腿却软得像一滩泥。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么黑,为什么他能看见那个人呢?
那人走路的姿势很古怪,就像两条腿不会打弯一样,直撅撅的,完全在用脚尖。越来越近了,杨子明看见了那低着的头,和头上长长的头发。是何影,她自己游上来了吗?可是,她为什么不回家呢?他能看见她的头发在滴水,离他越来越近,近到他都能闻到头发里的湿漉漉的土腥味。然后,何影慢慢地抬起头来,阴沉沉地说:“你跑不了的,我会一直跟着你。”杨子明看见了她惨白浮肿的脸,那脸竟然是苏云晓的!
杨子明惨叫一声,惊醒过来。他压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听着外面的动静。已经是半夜了,村里很多人都往水库边上跑,还有人在叫。姥姥也起床了,正在开门,杨子明装作睡得很熟的样子,在被窝里发抖。
是村里的一个醉鬼,仗着水性好,半夜里借着酒劲到水库去摸鱼。水库里大鱼不少,他摸了一会儿就抓到一条大鱼。他大喜之下奋力向岸边拽,但他觉得不对劲,大鱼没怎么挣扎,而且很多水草缠着他,他忍不住浮出水面来看了一眼,然后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全村的人都到水库边了,杨子明是最后去的。何影湿漉漉地躺在地上,从来不撩起的长发此时打成绺,露出了她的整个脸。因为时间短,脸还没有变形,杨子明心惊胆战中竟然觉得她比自己平时想的要好看。何影的妈妈木然地站在尸体边上,不哭也不闹。长长的头发遮住整个脸,看不见表情。有人小声说:“这孩子好好的怎么会到水库边来呢?”杨子明心里猛跳一下,他看看周围的人,没人说什么。
何影家没有男人,村里几个热心人帮他妈张罗着后事。没人想到报警,这样淳朴的村子里,孩子落水是个惨剧,但不是惨案。杨子明回到家,看见姥姥正在给他洗裤子,杨子明从姥姥身后走过,姥姥轻声问:“昨晚上我躺下后你去哪了?”
姥姥声音很轻,但在杨子明心里却像炸雷一样,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姥姥声音发闷,手里不停地搓洗衣服:“你裤子上沾着水草呢。那孩子命苦啊。”杨子明不知所措地跪在姥姥面前:“姥姥,你救救我。”姥姥摇摇头:“我不说,我咋能说呢。可是,那孩子命苦……”一句话没说完,姥姥的脸色忽然煞白,手捂着胸口。杨子明慌了,他知道姥姥有心脏病,赶紧帮姥姥掏出口袋里的药。
药瓶里还有两片药,杨子明拿着药,姥姥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手颤抖着来接药片。这样子杨子明以前见到过,他知道,如果没有这药,姥姥三分钟之内就会死去。他心里一抖,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姥姥惊讶地看着杨子明,眼神渐渐变得痛苦绝望。杨子明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姥姥的手渐渐放松,然后垂了下来。他把两片药扔进了水沟里,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跑出去喊人。
在姥姥的葬礼上,妈妈哭晕了。没有人怀疑跪在灵前的杨子明。爸爸把姥姥的房子托人卖掉,当天带着杨子明走了。从那以后,杨子明再也没回过这个村子,也没再见过苏云晓。他写了一次信,但信被退回来了,写着查无此人。
三、重逢
高三到了尾声,开始填报高考志愿了。杨子明填报了一所医科大学。这是妈妈的心愿,她总是对姥姥当年的死难以释怀,希望杨子明能成为一个心脏病医生。杨子明爽快地接受了妈妈的建议,因为他害怕面对妈妈的眼睛,那双眼睛和姥姥太像了。
杨子明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开学第一天,杨子明在报到处的名单上找自己的名字,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跳进他的眼睛,他几乎不敢相信,用力揉揉眼睛再看,没错,苏云晓。
杨子明想,哪有这么巧的事,大概是同名吧。不过他仍然快步朝着自己的教室走去,他急于要确定这个巧合。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他一进教室就看见了。虽然几年过去,苏云晓的样子变了一些,但他仍然认出了她。
苏云晓也看见他了,她微笑着冲他挥手,杨子明感觉一下回到了当年的堤岸上,她的长发,和她粉嫩的脸。他坐在她旁边,如在梦中:“真的是你?我给你写过信,说查无此人。”苏云晓抓着他的手:“你走后不久,我爸又回城做生意了,我们全家都搬走了,我一直在找你,可是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直到高考前,我爸爸无意中和一个朋友聊天,才知道你的情况。他告诉我之后,我马上决定和你报考同一所大学,如果我考不上,只能算我们没有缘分。还好,我考上了。”杨子明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如果是我没考上呢?”苏云晓说:“你从小就那么聪明,不可能考不上。如果真没考上,我也复习一年,等着你。”杨子明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苏云晓,心里充满喜悦。
苏云晓没住学校的集体宿舍,而是在外面租了单身公寓。房间里一片粉红色,桌子上摆着笔记本电脑,是温馨而时尚的闺房。杨子明感叹说:“看来你家现在过得不错啊。”苏云晓抿嘴笑笑:“我爸原来就是做地产生意的,后来有人帮他东山再起,还是做的地产生意,这两年生意还不错。”杨子明说:“你当年足个落魄的公主,现在真的变成公主了。”苏云晓羞涩地一笑:“今天在这儿吃饭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杨子明看着苏云晓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忽然感觉自己很幸福。他觉得这间房子就是自己想象中的小窝,他看着房间里的摆设,除了几个毛绒玩具外,最多的是芭比娃娃。而且这些芭比娃娃都是黑头发的,看来是特意收集的。
苏云晓端着菜走出来,看见杨子明对着娃娃发愣,她脸色变了一下,但马上笑着说:“吃饭吧。”杨子明回过神来,看着苏云晓手里的红酒:“我没喝过酒。”苏云晓说:“我也没喝过,不过我觉得,今天我们重逢,应该庆祝一下。”
一瓶红酒被两人喝完了,苏云晓粉嫩的脸红扑扑的,显得更迷人了,杨子明拉住苏云晓的手:“这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苏云晓点点头,她的手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她的身体也像没有骨头一样,软软的,暖暖的。
杨子明醒了过来,屋子里漆黑一团,墙上粉红色的荧光钟显示两点整。他伸手搂住身边的苏云晓,轻轻亲着她的脸颊。光滑的长发挡在脸庞上,阻挡着他的嘴。他伸手抚摸她浓密的长发,顺着往下摸。再往下,再往下……
杨子明的头皮忽然发炸!苏云晓没有这么长的头发!而且他感觉怀里的人冰冷而光滑,不像苏云晓的身体那样温软!杨子明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他的身上冷汗直流,手也变得湿漉漉的。但他已经记不清,是现在才变得湿漉漉的,还是刚才他抚摸的时候就已经是湿漉漉的了!他的心跳得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在这时,他怀里的人发出一阵笑声,笑声如银铃一样,但没有丝毫人的气息,犹如地狱里妖艳的女鬼发出的一样,冷冰冰的,杨子明猛地掀开了被子!
被子里是一副惨白的身体,没穿衣服,长长的黑发覆盖在脸上,从那被遮挡的嘴里发出一阵阵笑声。就像看到了杨子明惊恐的样子让她憋不住了一样。杨子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在晕过去之前,他想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这么黑的夜里,我能看见她呢?”
杨子明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身边温暖柔软,他侧过头看,苏云晓躺在他身边,雪白粉嫩的肩头露在被子外面。杨子明松了口气,全身软得像一摊泥。虽然是一场梦,可他身上的冷汗却是实实在在的。
杨子明心有余悸地坐起身来,苏云晓被他惊醒了,围着被子羞涩地说:“醒了。”杨子明点点头,边穿衣服边说:“昨天我做了个噩梦,吓死我了。”苏云晓说:“什么样的噩梦啊?”杨子明摇摇头,不想说了。
四、暗夜
大学的课程很轻松,接下来的几天,杨子明和苏云晓白天四处游玩,晚上回到家一起做饭。他们俩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起何影。对于杨子明来说,这是他心里最黑暗的部分,他宁愿选择遗忘。而苏云晓大概是怕影响他们之间如胶似漆的感情。
杨子明给家里打过两个电话,杨子明没说他有女朋友了,毕竟刚进大学就恋爱让人觉得不务正业。爸爸说妈妈最近身体不舒服,请了假在家休养,如果学校放假就坐车回家看看。
杨了明没见过苏云晓给家里打电话,他问过苏云晓一次,苏云晓说她打过了,只是他没碰上而已。杨子明也不好多问。苏云晓的卡里有足够的钱负担他们俩的开销,尽管杨子明表示他可以向家里多要点钱,但苏云晓总是说:“我都是你的人了,钱还分什么彼此。”
杨了明又一次在夜里醒了过来,除了第一天,这几天还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大概是因为今天多喝了几杯啤酒,他觉得小腹胀胀的,憋得难受。他掀开被子,悄悄下床,伸手去摸床边的手机,打算用来照亮。他摸到了一个,从形状感觉,应该是苏云晓的,他按亮手机,走向卫生间。
卫生间在卧室斜对面,杨子明走到门口,正要伸手推门,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卫生间里有水声,不是滴水的声音,而是哗哗的水声。虽然卫生间的门隔音效果很好,但他仍然能听见。难道是忘关水水龙头了?不会啊,他最后用的卫生间,水龙头关得好好的。难道是苏云晓起来了,可卫生间的玻璃透窗上并没有灯光啊?他用手机向床上照了一下,借着显示屏微弱的光,他能看见苏云晓散乱在枕头上的长发。看来也许是自己忘记关水龙头了,酒后忘事也是正常的。
他握住把手,正想拉开卫生间的门,卫生间里的水声忽然发生了变化。那种变化很微妙,但杨子明却一下就感觉到了。那种声音的变化,是水从浇在一个人的身上变成浇在地上的变化。也就是说,刚才在龙头底下站着一个人!
杨子明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想向后退,手却像粘在了把手上一样,不自觉地把门拉开了!在黑暗的卫生间里,他的脸几乎贴在了门里人的脸上,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蒙在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在头发的缝隙里盯着杨子明。那眼神空洞洞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就像几年前在噩梦里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一样。
杨子明手里的手机掉在地上,他也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杨子明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了,苏云晓正担心地看着他:“子明,你吓死我了,今天早上我醒过来时,看见你躺在卫生间门口,你怎么了?”杨子明惊恐地说:“你的屋子里有别人吗?”苏云晓奇怪地说:“咱们这一室一厅的房子,怎么可能有别人呢?”杨子明想想也是,他闷闷不乐地说:“最近我有点精神恍惚,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
杨子明请了半天假,背着苏云晓去了本市最大的一家精神科医院。医生给他做了精神测试,测试结果表明,他的精神状况很正常,并没有精神分裂的迹象。
晚上,杨子明回到家,拿着一把强力手电筒。苏云晓奇怪地问:“咱们又不停电,买这个干吗?”杨子明看着苏云晓,他忽然发现苏云晓的头发比他平时看到的要长。平时也就过肩膀,现在却快到腰间了。他一激灵,人的头发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快呢?苏云晓见他盯着自己的头发,笑了笑:“看什么呢,本来头发烫的卷发,今天去拉直了,好看吗?”杨子明哦了一声:“好看。”然后又解释说:“开关离床远,晚上下床时用手电比较方便,也省得开灯吵醒你。”
苏云晓没再说什么,拿起一个芭比娃娃,用湿布擦起来。杨子明看着她擦娃娃的样子,觉得越来越陌生。他觉得她低头时的神态和以前的苏云晓有些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一时说不上来。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神态太像何影了!
杨子明一哆嗦,仔细观察苏云晓,越看越觉得苏云晓的身上有何影的样子。那双大大的眼睛,长而浓密的头发,还有那双手,他以前没注意过,尖尖细细的,和何影的手那么像。
苏云晓去上课了,杨子明推说身体不舒服,留在房间里休息。等苏云晓走后,他开始翻腾起屋子来。他在苏云晓的衣柜里翻到一个小箱子,带锁的。鼓捣了一阵子,没能弄开。他跑到楼下,找了一个开锁的,花了一百块钱让师傅打开了锁。
等开锁人走后,杨子明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本厚厚的日记,封面上写着何影!他用颤抖的手翻开,马上坠入了恐怖之中。
“7月20日,晴。子明又在给大家讲故事了,我在侧面看着他,他的侧脸比正脸还好看。苏云晓也在,讨厌。”
“7月22日,晴。我打了苏云晓,她凭什么抢我的子明?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
“7月28日,阴。子明和柱子摔跤,子明赢了,动作很帅。”
“8月15日,晴。我该怎么办?我看见子明和苏云晓在水库边接吻,我的心都要碎了,不行,我不能让她再这样下去了。”
“8月16日,阴。听妈妈说,子明离开了,他姥姥死了,他离开了,估计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去哪里找他呢。”
“8月20日,雨。子明要回家了,只有明年才能见到他了,心里好乱。听说苏云晓去送他了。”
“8月20日……”杨子明忽然愣住了,他把手按在日记上,颤抖着往回翻到上一页。8月16日1 8月15日应该是何影淹死的日子,8月16日她怎么可能还在写日记?他的手脚冰凉,心跳加速,他惊恐地一篇篇看下去,越看越恐怖,那些都是何影对他的思念和怨恨。她一直在想办法找他,直到最近的一篇。
“9月7口,晴。我终于找到子明了,他答应和我永不分离了,我太幸福了。我不在乎苏云晓和我共同拥有子明了,毕竟,我们都长大了。”
杨子明颤抖着把日记锁回箱子,放进衣柜。然后,他飞快地收拾东西,他要在苏云晓回来之前离开这里。不,那不是苏云晓,或者说,那不完全是苏云晓,何影的怨灵就附在苏云晓的身上,何影是自己杀死的,她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刚要出门,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杨子明左右飞快地寻找,忽然灵机一动,把包塞到床下。床很矮,好在包也不大,刚好塞进去。
五、恐怖
杨子明刚把包藏好。苏云晓就进来了,她手里提着很多吃的,还有红酒,微笑着说:“明天是周末了,我们得好好过,庆祝我们重逢。”杨子明勉强笑着说:“好啊明天我带你去游泳。”
苏云晓的手抖了一下,红酒滚落到地上。杨予明愣了:“怎么了?”苏云晓摇摇头:“没事,我不会游泳。”杨子明的心一沉:“我记得你会游泳。”苏云晓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说我小时候啊,那种狗刨式的游泳早忘了,从你走后我就再也没游过了。”杨子明说:“为什么没再游过?”
苏云晓脸色变了,她看着杨子明:“我不再游泳的原因,你应该知道吧。”杨子明心里又是一沉,他强笑着:“算了,我们看电影好了。”苏云晓的脸色也缓和了:“好啊。我这就做饭。”
一直到吃完饭上床,杨子明都没找到离开的机会。今天的亲热是杨子明这么多天来最难受的,他实在没有激情,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他害怕在怀里搂着的人变成何影。等苏云晓沉沉睡去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杨子明坚强地和困倦做着斗争,他要趁苏云晓睡着后离开,他不敢再在这里过夜了。
苏云晓的呼吸沉重而平稳,看来睡着了。杨子明悄悄下地,他趴在地上,伸手到床下去抓自己塞在床下的包,他不敢开灯,也不敢开手电筒,只能用手在床下一点点搜寻着。大概当时太紧张,塞得太靠里了,他趴在地上,尽力将胳膊向里伸。终于,他碰到了东西,于是猛地一抓。
那不是包,而是比包更大的东西!杨子明用力握紧,才发现那是人的手!冰冷僵硬的人手,杨子明心脏猛跳,差点昏过去,他顾不得暴露目标了,将手里的强力电筒打开,向床下照射!
一个女人躺在床下。长发披散,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死气沉沉的眼神正盯着他。他一下想起来了,那女人身上的衣服,就是何影临死前穿的那一件!杨子明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差点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苏云晓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脸上。杨子明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抡起手里的强力手电筒,重重砸在苏云晓的头上。一下又一下,边砸边尖叫,一直到他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公寓管理员是在下午开始注意这间公寓的。因为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子叫了一个开锁的上楼。开锁的都在小区里有备案,等开锁人出来时他询问了开锁人,开锁人说屋里只有那个男孩,屋里被翻得很凌乱。管理员查了档案,这房子是一个叫苏云晓的女孩租的,这个男孩也许是她男朋友,但也有可能是小偷或骗子。
因此晚上他格外关注了这间公寓,看苏云晓会不会报警或来询问。一直到半夜都没事,他本来已经放松了警惕,但他忽然看到公寓的窗户里闪过一道强光,然后那道强光持续乱闪起来。他顿时担心起来,飞快地跑到公寓门口敲门。
没人开门,也没人回答,里面有人的怪叫声和让人毛骨悚然的打击声。他咬咬牙,用管理员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冲进房间。眼前的一幕让他将来很长的时间都做着同样的噩梦。
一个男孩,脸色铁青,嘴唇青紫,眼神涣散,双手抡着一支长长的强力手电筒,拼命砸着女孩的头,边砸边尖叫:“何影,你死了,你死了!”女孩歪倒在床边,头上的血涌出来,顺着长长的头发流到地上,早已经断了气。可那男孩仍然不管不顾地抡着手电筒砸。手电筒的金属外壳已经扁了,灯泡却仍然亮着,映照着这诡异而恐怖的画面。
管理员惊叫一声,向后退了一步,他担心这个男孩会转身袭击他。然而就在这时,那男孩摇晃了两下,也栽倒在地。管理员哆嗦着拨打了报警电话,然后瘫坐在地上。
警察赶到时,苏云晓已经死了,死于头部的钝器重击,凶器和凶手都在现场,管理员带着哭腔的叙述完全符合现场情况。杨了明也已经死了,他死于心脏病突发。姥姥的心脏病是遗传性的,他妈妈现在正在家休养,也是尚未确诊的心脏病。也许他应该到四十岁以后才发作,但连续的极度恐惧和剧烈动作,让他潜藏的心脏病提前发作了。
警察在床下找到了一个和真人一样大的芭比娃娃,发型和衣服都是手工制作的。同时还发现两张精神医生的诊断单。一张很新,在杨子明的身上,诊断结果是他的精神状况正常。另一张很旧,夹在日记本的封套里,是苏云晓的,诊断结果显示她有严重的精神分裂和梦游症。而在诊断单的后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段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六。暗影
在何影死之前,苏云晓只知道她和自己同样漂亮,同样聪明,却从没深想过她们俩其实长得很像。只是长发遮挡了何影的眼神和面容,让大家看不清楚这一点。这是何影的母亲故意这样做的。因为没有人知道,当年在省城和她刻骨铭心相恋,最后又抛弃她的男人,竟然是从一个村里出去的。
她虽然恨他,但毕竟还爱着他。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他将无立足之地。她忍受着曾经的丈犬和小三带着孩子生活在自己周围,还要瞒着女儿不让她知道。姐妹天性让她们互相吸引,但她的仇恨又影响着何影对苏云晓的态度。杨子明的到来让一切都失控了。
男人知道杨予明的父亲是国土局的干部,他想东山再起。他能弄到钱,只要有地,就有大把的资金主动冲上来。但杨子明的父亲很正派,他很难找到机会。他发现杨子明喜欢苏云晓,就制造机会让苏云晓接近杨子明。他本来是想利用杨子明来和他父亲攀上关系,当然也做好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的准备。他甚至准备了迷药,打算诬陷杨子明欺负了苏云晓。
但他没想到何影,他的另一个女儿卷进来使事情变样了。他逼问苏云晓,得知是杨子明误杀了何影后,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让苏云晓守口如瓶。然后他打电话给杨子明的父亲,杨子明的父亲开始不相信,但当他赶到村子里,听完苏云晓的话后,他知道,这个男人说的是真的,他的儿子杀了人家的女儿。也就是在那次,苏云晓知道了何影是自己的姐姐,她当场就晕过去了。
杨子明的父亲妥协了,他批给了男人一块好地。凭着这块好地,男人东山再起了。他和杨子明的父亲约定,他保守秘密,并且让苏云晓远离杨子明,杨子明的父亲帮他弄三块好地。他遵守了诺言,也得到了回报。这些年里,他没有告诉苏云晓关于杨子明的任何事。但他不知道,苏云晓在那次谈话后,就已经患了精神分裂,而且失眠。在依靠药物睡眠后又得上了梦游症。
直到最近,男人的事业又遇到了问题。需要一块新的土地,否则他的资金链将断裂,他的合作方可能会抛弃他。他觉得女儿长大了,也许是时候把杨子明父亲再次抓在手里了。不过这次要采用温和的方式,比如成为亲家。
他故意把杨子明报考的学校透漏给苏云晓,又花大价钱保证苏云晓能考上这所学校,并和杨子明分在一班。一切进展都很顺利,如他所愿。只是,他这些年只顾着赚钱,没有注意到苏云晓在一点一滴地收集何影的遗物。她的愧疚和自责,让她不知不觉间扮演了何影的分身,她收集芭比娃娃,按何影的样子打扮她们。她用何影的口气写日记,然后锁到只有梦游时才会打开的箱子里。
她在替何影活着,替自己和杨子明赎罪。最终,她死在了杨子明的手上,和何影一样,死在了自己最爱的人手上。而杨子明,亲手杀死了最爱自己的三个女人,何影、苏云晓、姥姥。最终他在恐惧中死去,是否也算罪有应得呢?
三天后,苏云晓的父亲被捕,罪名包括敲诈、商业欺诈、虚假投资、贿赂,大概要在牢里坐到白发苍苍。同一天,杨子明的父亲被“双规”,他没有贪一分钱,苏云晓的父亲给他的钱都被他拒绝了。但他对儿子的爱,让他替儿子进了监狱。
杨子明不是太阳,他更像月亮,接受着家庭的光明,却在自己身后投下一片片暗影,伤害了每一个在暗影里爱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