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淑芳的丈夫病死了，丢下儿子晓枫跟她相依为命。晓枫争气，去年考进省城的一所大学，现在家里只剩下淑芳一个人。她在一家工地给工人们做饭，这活儿相对来说不算太累，每个月能赚六百块钱。

这天晚上，淑芳回家，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发现路边有一个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浑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酒气，看来，这是个醉鬼。

快入秋了，白天虽然气温挺高，可到了晚上，温度一下子就降了下来，这人要是在这儿睡一宿，还不弄出毛病来啊？淑芳走上前去，推了推他，那人哼了几声，翻过身继续大睡。这时，借着昏暗的灯光，淑芳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人叫李东旭，不但是儿子晓枫的同学，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李东旭贪玩，跟晓枫的性格截然不同。他高考时没考上大学，如今正在重读。看来他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要不然哪能喝成这样？淑芳心里叹了口气，暗骂李东旭不争气，她伸手拍拍他的脸：“东旭，快起来，别睡出毛病来。”

叫了好半天，李东旭也没醒过来，无奈之下，淑芳将他拉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李东旭弄回了家，将他扔在床上。淑芳想，让他在这睡一夜倒没关系，可是孩子晚上不回家，他家里人还不急死啊？得打个电话通知他家人一声。可是淑芳不知道李东旭家里的电话，就想掏出他的手机，从里面找出他家的号码。翻了半天，手机没找到，却找出一张汇款单，淑芳随手放在一边，突然觉得不对劲，上面怎么像是有儿子晓枫的名字？

淑芳再拿起汇款单，果然，在汇款人一栏里，赫然是“黄晓枫”这三个字，而汇款金额是五百块，收款人正是李东旭。

淑芳愣了，儿子为什么要汇这样一大笔钱给李东旭？自己家穷，儿子读大学的费用都是别人资助的，又哪来的这么多钱？莫非……

淑芳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对劲，叫李东旭又叫不醒，她情急之下，用力在李东旭的腿上掐了一把，果然，李东旭疼得大叫一声，一下子坐了起来，等看清了淑芳后，嘿嘿傻笑起来，大着舌头说：“阿姨，我怎么在你家啊？”

淑芳也顾不得解释，举起汇款单问：“东旭，这是怎么回事？晓枫为啥给你汇钱？”

李东旭一激灵，酒醒了一半，他吃吃地说：“阿姨，你……你翻我口袋了？”

淑芳不说话，严厉地盯着李东旭。李东旭眼睛转了几下，低下头说：“我……我有点事，这是我跟晓枫借的钱。”

淑芳的火气腾地升起来，李东旭爸爸是大款，家里特别有钱，而且就他这一个儿子，把他宠得不像样，他要什么家里给买什么，五百块钱对他来说连零花钱都不够，他怎么可能向晓枫借钱？她大声说：“别骗我，跟阿姨说实话，到底是咋回事？”

淑芳一动气，李东旭有些害怕了，嗫嚅了一会儿，终于小声说：“阿姨，我是撒谎了，其实……其实这是晓枫还给我的钱。”

淑芳又急又气，真是儿子大了不由娘，他长本事了，居然背着自己借了这么多钱，他干什么用了？又是在哪里弄来的钱还给李东旭？她喃喃地说：“五百块啊，我一个月才挣六百……东旭，晓枫借这钱干啥了？”

李东旭犹豫了一会儿，说：“他……他跟同学们出去喝酒，一个同学喝多了欺负他，两人动起手来，晓枫……晓枫把人家打够呛，他借这钱是……赔人家医药费。”

淑芳的脑袋轰地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李东旭急忙扶住她，解释说：“阿姨，你别担心，晓枫也是没办法啊，同学们都说这事不怪他，再说……这事都过去挺长时间了，早就没事了，谁想到你竟看到汇款单了？都怪我，喝完酒咋跑这儿来了……”

这一夜，淑芳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一大早，她跑去工地请了假，买了车票直奔省城。她又愤怒又伤心，发誓要把这事弄个明白，更要好好训训晓枫，好不容易上了大学，不好好学习，倒学会了喝酒打架，万一让学校开除了，这一辈子的前途可就毁了。

这一路上，淑芳思绪万千，中午的时候，淑芳终于找到了晓枫寝室，晓枫却没在，同学告诉她说，晓枫在校门口的饭店里，请同学吃饭呢。淑芳一听，火气更大了，她在家里节衣缩食，儿子倒好，饭都不在食堂吃了，居然学会下饭店了。她打听了饭店的位置，怒气冲冲地杀将过去，果然，晓枫和一个同学面前摆了两盘菜，桌上还有两瓶啤酒，正比比划划说得高兴。

淑芳大步上前，晓枫一眼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尴尬地站起来，小声说：“妈，你怎么来了？”

不知怎地，本来淑芳满肚子的火气要发，可是一看儿子这样子，她的心突然软了下来，又觉得对不起儿子。做母亲的要是有钱，哪能让儿子靠别人的资助才能读书？人家家庭条件好的，孩子每个月千八百的生活费，想要啥家里给买啥，可自己儿子呢？还穿着几年前的旧衣服，而且，儿子瘦了……

就在这时，晓枫的同学站起来向她问好，然后说他吃好了，告辞走了。晓枫红着脸说：“妈妈，东旭给我打电话了，这个笨蛋啊，一点秘密都保守不了。您……您都知道了？”

晓枫脸色涨得通红，有一种秘密被戳穿的不自然，还有对母亲一直以来的敬畏。看他这个样子，淑芳突然觉得所有的气都没了，她不想刨根问底，不想听他说打架的理由，她只希望儿子懂得，她虽然不能给他更多，但她坚决希望儿子成为一个自尊自重的人。她默默地坐下，低头解开腰带，取出藏在里面的钱放在桌上。那是四千八百块钱，她近一年来攒下的钱，钱很旧，皱皱巴巴的，有一百元的，五十元的，最小的面额只有十元钱。

晓枫吃惊地看着她，问：“妈，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你要干什么呀？”

“儿子，你这一年来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来的？”淑芳盯着晓枫问。

晓枫毫不犹豫地说：“妈，你知道的，是别人资助的，我没有忘记。”

“是啊，去年你考上大学后，为了给你交学费，妈妈四处去借钱，就在这时，有人得知咱家的情况，同意资助你上学，要不然，可把妈妈愁死了。”说着，淑芳忍不住哭了，“你妈没什么本事，更没文化，可妈知道，过日子、养孩子要靠自己，不能靠别人，你爸有病那会儿，咱家的钱全折腾光了，要不，我说啥也不能同意让别人资助你，人家有心咱领情，但人家有钱那是人家的，咱平白无故哪能用人家的钱？可妈当时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让你接受人家的好意，但从那时起，妈就发誓，一定要把这钱还给人家，妈这一年省吃俭用，攒下这钱……”

晓枫听到这里，突然打断淑芳，他大声问：“妈，你是说这钱是你攒下来的？”

淑芳说是。晓枫又急又气，又提高了声调：“妈，我记得你每个月只赚六百块钱，你攒了四千八？那……那你平时都吃什么了？你……你是不是把针停了？”

淑芳默默点头。她的身体不好，有很严重的糖尿病，医生告诉她一定打胰岛素，可是自从晓枫上大学后，她为了攒钱，便把针偷偷地停了。她平静地说：“晓枫，人活着，一定要自强，自尊，你应该知道，妈妈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晓枫呆呆地看着淑芳，突然霍地站起来，大声说：“妈，你在这儿等我。”说完，不顾一切地冲出饭店。淑芳吓了一跳，急忙跟出去，只见晓枫正跑进学校。他风风火火地想要干什么？

不过两分钟，晓枫气喘吁吁地回到饭店，手里举着一个残破的笔记本，激动地说：“妈，你看看这个。”

晓枫有些气极败坏，三下两下把笔记本翻开，摆在淑芳面前。上面记得是一行行账目。四月收入：清扫费三百元，家教费一百五十元，工地工资五百二十元。支出：还李东旭五百元，伙食费一百八十元……

淑芳快速地翻了几页，见大多是这样的记录，她的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她还是不敢相信地问：“儿子，你是说……”

晓枫终于痛哭起来，边哭边说：“妈，你怎么这么傻啊？你不顾身体攒钱想还给资助我的人，可你知道资助我的人是谁吗？妈，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我考入大学后，明知道你拿不出钱供我，而且身体还有病，如果任由你四处借债，背着庞大的债务，你可怎么活啊？所以我就决定自己供自己念书。我向李东旭的爸爸借了第一年的学费，说好每月打工还钱，然后骗你说有人资助我。进入大学后，我求老师帮我找了学校的一部分勤杂工作，又利用星期天和晚上放学后的时间，去工地搬砖挑泥，还找了两份家教。这笔钱除了固定还给李东旭的，其他的也够我吃饭了。我哪会想到阴差阳错，李东旭这么不小心，让你发现了汇款单，李东旭醉酒之后，还自作聪明，说我喝酒打了人用钱……不过幸好这样，要不我还不知道你连治病的针都停了……”

淑芳听得惊心动魄，睁大眼睛看着晓枫。晓枫流着泪说：“妈，我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除了学习就是工作，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瘦了十几斤，就是想让您少吃点苦，多注意点身体，可是您……您怎么这么傻？我做的这一切岂不是毫无意义了吗？”

淑芳腾地站起身来，动作过大，把一只杯子带到地上都浑然不觉。她简直不敢相信晓枫说的一切，自己的儿子居然这么懂事吗？如果真是他所说的那样，那他得吃多大的苦啊？淑芳一阵恍惚，如在梦中，她茫然问：“晓枫，那……那……你赚钱那么不容易，咋还不知道心疼钱？还要到饭店来吃饭？”

“我的这个同学，他帮我又找了一份家教，我这不是为了感谢他，才请他吃饭嘛。虽然我穷，但我不想让人可怜我，该花的钱我从来不省的。”

淑芳猛地一把抱住儿子，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