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父亲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干的是磨刀、磨剪子、修气管子的营生，每天回来时兜里都会有很多的硬币和毛票子。父亲宠爱我，每天都把那样的小钱给我，三毛五毛的，居然存了很多。我把那些硬币都装在一个枣红色的布袋子里，整天挂在脖子上，故意晃得叮当响，心里非常得意。

这时候，最怕碰到哑巴。他一见我就像游击队见了特务，脸上霎时乐开了花，扑腾着手臂来抓我。我是个懵头懵脑的孩子，心里着急，但就是不知道跑，陀螺似的围着他打转，可就是逃不开，急得满脸通红，又踢又打。直到他的羊群被路过的拖拉机冲散了，他才放开我。我气恼地拽衣角捋袖子，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又突然坏笑着追过来，一把抹下我的钱袋子。我“哇”地一声哭了，就势躺在地上，用两只脚轮换着蹬地，还摸起石头砸他的羊。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哄笑，他赶紧颠着双手把钱袋子挂回我的脖子上，嘴里大声地伊哇着什么，直拍我身上的土。

哑巴是我们的本家，按辈分我得叫他老伯。打仗的时候，他的父亲被抓了壮丁，死在外面了。13岁的时候母亲又过世了，他就一直和哥嫂过。哥哥养活自己的三个儿女都很艰难，对哑巴就有了很多的怨言。哑巴都明白，他抢着干所有的活。有一阵，他哥哥去白石崖的煤矿挖煤，他背了自己盖的那卷破棉絮要跟着去，哥哥不带他，“矿井里危险，有嘴有耳朵的死在里面的都麻麻摞摞的，你去怎么行！”他执意要和哥哥一起去，一路远远地追着马车跑，踉踉跄跄地。同去的人都看得心酸，劝他哥哥：“带上他吧，小心着点，哑巴是心疼你，有心呢……”哑巴和哥哥一起在煤窑里挖了两个月煤，挣了四百多块钱。回来时哑巴坐在马车上，高兴地大喊大叫。

马车出龙头山时，看到很多牧羊人，披了毡袄放羊。哑巴看到一大群一大群的羊，嗷嗷叫着跳下马车，拍着手大叫，指了那一大群羊给哥哥看。哥哥笑了，他给哑巴买了一对母羊羔，哑巴高兴得像娶了媳妇一般。从此哑巴有了自己专门的事儿干。日久天长，他把两只羊放成了一大群。

曾经，有人介绍了一个哑女给他。哑女小时候发烧烧坏了，不会说话，但做得一手好针线。哑女给哑巴缝了双黑条纹布鞋，哑巴高兴地四处捧了给别人看。但那个哑女子最后还是没有嫁给哑巴。都说是哑巴的嫂子私心重，怕哑巴娶了老婆，那一群羊就归了哑巴自己，所以她暗中找哑女的父母退了亲，说哑巴嫌他家的姑娘不会说话，两个哑巴过日子更难辛。哑巴不知道内情，他以为哑女看不上他。他赶着羊去没有人烟的地方大哭了一场。天黑了才回来，从此绝口不提媳妇的事情。他住在哥哥家的偏屋里，早出晚归地放羊，一心只惦记着羊群。

哑巴特别喜欢哥哥的孩子，每年开春的时候他都卖掉好几只羊，把卖了羊的钱给哥哥，让哥哥给侄儿侄女们交学费。可侄儿侄女们都避着他，不敢叫他一声“叔叔”。有一次，在县城念初中的大侄儿海洋给他买了条新裤子，他高兴地穿上了，抚着海洋的头流下眼泪。可后晌的时候，他就看见嫂子站在后院的柴垛旁，狠狠地抽了海洋两个嘴巴，海洋哭着回了学校。

他再也不敢和侄儿侄女们亲近了，他怕嫂子再打他们。侄儿海洋、海涛都是有心的孩子，总趁着母亲不在的时候去哑巴的小偏屋，还偷偷藏了包子和鸡腿给哑巴吃。侄女海霞把哑巴那几件旧衣服洗了一下，忘了没在她母亲回家之前收起来，第二天哑巴就看见那孩子哭着洗了一整天的床单被套。哑巴偷偷地哭了。他躺在自己冰冷的炕上，抚着哑女给他做的那双鞋，他隐约想到哑女那时候要是嫁给他的话，他也会有两三个孩子了吧……

哑巴出来散步的时候，我父亲都会拉住他，一定让他进来吃碗饭再走。父亲说，他自小就知道哑巴的嫂子不给哑巴吃饭，很多时候哑巴放了一天羊都是饿着肚子睡觉的。

自此，我渐渐对哑巴生出许多亲近来。暑假的时候，我都跟着他放羊。他用青草编很多的小玩意给我玩，有层层叠叠的塔，会动的小鸟，有靠背的草椅子，还用杨树枝的嫩皮做小笛给我。那样的小笛我也会做，但是我做得不好，吹起来像蚊子叫，不响。

前些年的一个中秋，哑巴的哥哥死了。我和父亲去吊丧的那天晚上，道士们在吹唢呐，哑巴的侄儿和嫂子正在合棺。哑巴突然冲上去，扒住棺材盖大声地哭了。哑巴的哭声凄怆苍凉，像只苍老的兽。我看到哑巴慢慢地倒在棺材盖上，脸贴在板壁上，老泪纵横——他的哥哥，他唯一的亲人，这世间唯一与他骨血相连的人，也终于要离开了。

我闭上眼睛，脑中突然闪现出奇异的画面——我从未见过也从未设想过的画面：多年以前，哑巴的母亲死时，哑巴也曾撕心裂肺地哭，他也像这样扒住棺材，不愿意母亲永远地抛下他。只是那时候他懵懂无知，不知道那人生，有那么多与生俱来的苦难等待着，等待一个人弯腰走进，然后再负着所有心酸和泪水苍老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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