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
矮与高君前的奇女子
1920年凉秋,北京,夜色如水。
月光洒落在宽广的白色石道上,长长的巷子里,一位年轻的姑娘正迈着怡然轻快的步子。她一身淡青小衫的清素打扮,白裙白布鞋。齐耳的短发,在清凉的风里轻扬。姑娘回家后,意犹未尽地拿起笔。她的心莫名地悸动,笔下,是涓涓细流的文字。脑海,是他颀长的身影和音乐般的语声。
他和她相识于刚刚举行的同乡会上,他在台上演讲。体格健壮的书生,容貌白皙,面色温和。身穿灰色西服和扎脚马裤,戴一副黑框斯文的眼镜。那颗优越的心,仿佛忧乐不加于此。
身处封建婚姻枷锁中的已婚男子,收到一封女子的信,虽是极简单的问候,却心潮汹涌。更何况他是天生的革命者,总难免有些浪漫的幻想。他产生了强烈的了解写信女子的愿望,毫无疑问,他对这位18岁的小同乡怦然心动了。
她才华横溢,被誉为“京城才女”。而他,与她齐名,是另一个校园偶像、京城才子高君宇。1919年秋,5月4号,高君宇带着一群学弟学妹一把火烧了赵家楼,还痛打了卖国贼章宗祥。
他爸是富商,但他绝不是碌碌无为的富二代,而是一位志向远大的革命先锋人物。他一头沉醉在新思想的摇篮里,像一只小兽贪婪地吮吸着新鲜的空气,弘毅果敢、勇猛有加,寻求着一切可以使生命圆融的人和事。
一队队学生呼喊着口号,涌上街头,到处是飞舞的传单,到处有是激昂的演说。面对动荡的社会和不可预知的国家未来,他俩有着相同的苦闷与彷徨,自然走得比平常人更近,她视他为知己,而他更是认定,她就是自己感情的归宿。
但对于他的爱情,她总是回以不明就里的躲闪和拒绝。
不敢?不愿?不能?不甘?
1923年秋天,高君宇在西山养病,情难自已,寄给石评梅一片红叶,题语:“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秋霜浸染的红叶没有想当然地叩开才女的心扉,石评梅在反面题词:“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婉拒。
不敢?不愿?不能?不甘?!
高君宇的真情告白感天动地:“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己。你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寻求:你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避免。”“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铿锵而缠绵,那是怎样的绝版爱情。
所谓无缘,就是简单的爱情变得繁复,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迟,如果高君宇早两年遇到石评梅,这段爱情也许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在碰到高君宇之前,石评梅的第一次恋爱却是一场闹剧。
当时17岁的石评梅要进京考学,开明的父亲相当支持,同时又放心不下,于是辗转托人,让在北大读书的老乡吴天放“多多关照”女儿。相貌英俊、家世良好的吴天放即使在今天,也是众多女孩心里的白马王子,更何况石评梅这个被他殷勤地罩着、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丫头。
这个行走情场的老江湖邀石评梅逛公园,到经常有名人出没的大馆子“来今雨轩”吃饭。印有梅花的精美信笺,一语双关“因为我爱梅”,他狡黠地俘获了石评梅的芳心。在交往的第三年,由于要去听演讲,她意外地比约会时间提前一天去找他,这才发现所谓“爱梅”的吴君早有了家室。她受不了这样的欺骗和侮辱,决意要和他一刀两断。
吴天放坚决不断,他一会儿强硬地威胁要把她的情书在报上公开,一会儿又大玩苦肉计,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谅。她在日记中写道:“情感是个魔鬼,谁要落在它的手中,谁便立刻成了它的俘虏。”她悔恨、不甘,却无力摆脱,于是酗酒抽烟,用自毁的方式把自己湮灭在北平城的舞场里。
现在,石评梅那段失败的初恋像鬼魅般横在两人中间,她说:“青年人的养料唯一是爱,然而我第一便怀疑爱。”石评梅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躲避着他的追求,她内心很惊惶。经历了坏的感情,除了胆小,还会让人的内心变得自私和矮小。
石评梅的态度让这段偶像剧般华丽开场的爱情,注定以苦情剧收场。
爱不再开始,却只能停在开始
春末,北京。草已绿,风沙还在吹。
一位厨子模样的男人从腊库胡同18号偷偷地溜出来,他刚走出不久,就急呼一口气,然后飞奔起来。到了,终于到了!他匆忙地下了车,敲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好像在梦里一样,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门开了,探出来张望的是石评梅那张清秀的脸庞。
年轻的眉眼望着他,她恍如入了梦境,良久,才惊喜地将他迎进院中。干革命是提着脑袋行走江湖的事情,他刚从特务的监视中机智逃脱,同屋的中共首脑张国焘已经被捕了。他,跑出来后第一件事,就只想冒着生命危险去看望她——石评梅,对她的爱情和闹革命。这两大理想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面对他的深情,石评梅不是没有动心,但这种动心,还不足以让自己一跃而起,随他走天涯。1924年9月,高君宇带着爱的惆怅,和孙中山一起南下闹革命了。
在枪林弹雨中,他仍然记得石评梅的生日。在香港的南洋货铺,他买了一对白色的象牙戒指,一枚戴在了他自己的手指,一枚寄给了远在北京的石评梅。石评梅戴起戒指后,悲戚无比:“我也愿用象牙的洁白和坚实,来纪念我们自己,寂静得像枯骨似的生命。”
高君宇用洁白坚固的象牙戒指象征他俩永世不变的“冰雪友谊”,缔结了一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爱情盟约。这种收梢,果然契合石评梅的心性。她戴上了象牙戒——在友人陆晶清、庐隐等人眼里,惨白无血色的象牙戒,禁锢了一段本可以铺展的爱情,她们为此憾恨。然,当事者无怨亦无悔。
她保持这样的姿态并非全是矫情。毕竟,他背后还有一段延绵10年的婚姻,虽然她明知道他一开始就拒绝承认这段包办婚姻,却不愿和他一起去打碎这个不幸福的桎梏,她说不愿一个旧式妇女成为这场新式恋爱的牺牲品。
她的心思,商君宇当然是明白的。他在给她的信里写道:“你的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1924年底,经过艰难的交涉,高君宇终于离了婚,横亘在他们间的最后一道障碍拆除了。
没想到,石评梅仍觉得两人“应当永久保持冰雪友谊”,以爱的名义进行的伤害,不能成全爱。也许,她更担心的是自己背负起破坏别人家庭的骂名,在爱情和名声面前,名声对她来说更为重要。
石评梅的又一次退缩,让破釜沉舟的高君宇精神崩溃了。1925年3月,他住进了当时北京的德国医院。她的拒绝、矫情、伪装在他最后的时光面前,终于缴械投降了。在他睡梦中,她手携一枝梅花探病,留字:“当梅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曾在你梦境中来过。”
哀,且伤。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让他看到自己真实内心的机会,在他的病床边,两只戴着象牙戒指的手终于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但一切又太晚了,几天之后,这个愿意用全世界换她爱情的男人,用死亡的方式和她告别了。
象牙戒偎着石评梅的照片入殓。高君字葬于北京陶然亭,石评梅亲植松柏十余株,墓题:“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一声“君宇”,令人潸然……
在他的追悼大会上,她送挽联:“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心中的悔恨无以复加,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隐恨千古,抚棺哀‘哭!接下来的三年,她几乎都停留在陶然亭前。那里,有她爱的男子的墓碑。
任哭得百转千回,却终究也追不回辜负的深爱和逝去的流年。1928年,26岁的石评梅流干了所有的眼泪,医生说她死于脑膜炎,其实,心碎才是她真正的死因。
“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她与他“墓”邻而居。陶然亭,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泣语幽咽,才女倩影,翩若惊鸿……月光无声,抛洒出一地的象牙清辉。
她和高君宇终于在一起了。但站在他们合葬的墓前,却总让人想起齐豫那首歌:“爱不再开始,却只能停在开始,把缱绻了一时,当作被爱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