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你对我最好
假如没有这一帧黑白老照片,我是无法想象父亲和母亲原来曾经有这样亲爱的关系。
那时候,我还没来到这世上。父亲家里穷,在银行当见习生,晚上读英专,近三十岁了还没成家。母亲是家中长女,勤奋坚毅,在纱厂从养成工给提拔了当管工,为了逃避外婆的长期苦待苛索,一直渴望早日离家。相同的是,他们都自小没有爹。并且分别于香港沦陷时在湾仔旧区度过他们的童年,吃尽战争与饥饿的苦头。
姑妈与母亲曾在纱厂共事,欣赏这年轻女孩的刻苦能干。一天,把父亲和母亲同约看电影,然后自己一溜烟跑了。
父亲认为这女孩聪明贤慧,落落大方,可以共度今生。母亲认为这男孩跟她在工厂见惯的男人不一样,而且是操笔杆的。将来必定另有出路。可是,这些憧憬随着婚后四个小孩接踵而来而渐渐幻灭了。
父亲入不敷出没法进修。刚露曙光的前景一天一天地暗了下来。肩膀开始沉重。
母亲带着小孩,不能工作。没有饱历父母关爱的她并未建立呵护孩子的能力。离开了令她受创的家,却也无法在经济与妯娌之问的压力中建立自己引以为傲的母亲角色。生活比以前更艰难。很快地,他们发觉对彼此的期望错落了。
没多久,家庭开始成为父亲母亲的情感战场。没隔几个月便得靠典当借贷度日。
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母亲变得越来越倔强。他们选择了以斗争来解决对婚姻的失落,并以身教言教向尚年幼的孩子展示人生的痛苦,获得生命是一个诅咒,没有一件事值得庆祝,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们崇敬,没有一个日子令人纪念,没有一种生活令人向往!
生活中充满伤心挣扎。父亲母亲彼此以鄙视来掩盖对婚姻的失望。孩子的相继出生在他们原来的失落中添加了压力,令他们不住懊悔,互相怨怼,然后企图在孩子身上不断找出令他们不快乐的原因,将他们对生命的憎恨以暴力与羞辱重重还击于这些弱小的身心上,从孩子们流泪的眼睛和惊叫中,他们得到一种征服生活不如意的快感。
父亲经常放工后在街上独自流离,深夜才归,开始抽烟酗酒,并以经济封锁抵制轻蔑数落他的妻子。母亲情绪恶劣,常言轻生,一边流泪,却一边通宵达旦赶制各式家庭手工,以争取经济独立。
在孩子们的眼里,这已是永恒的家居风景。大家默默地围拢在母亲衣车旁,在扎扎的脚踏衣车声中乖乖地一针一线缝制各式各类的手工。父母亲不能好好说话的光景一晃眼已是十多年。直至我们长大还是那样子。每一个假日,父亲和母亲各自逃离家庭,把四个开始长大的孩子都留在家里自己过日子。整个中学,所有孩子除了上学,便是困在狭小的家里,靠着收音机陪伴长大。
直到有一年农历新年将完结,爸爸开始不断咳嗽,并给我看见在他胸口上那块长成三角形突出的奇怪肿块。后来,医生建议他入院检查。
有一天晚上,母亲自医院探望父亲回来,轻声地只说了一句“你爸患了癌。”
原来那是由先前的肝炎诱发的肝癌,医生说父亲只能再活三个月。
自此,母亲便留在南朗医院每天服侍父亲,甚至彻夜陪伴他经历一连串的电疗,化疗。
父亲开始衰弱不堪,一天我前往探望他的时候,小解时还得要接受帮助,十分困窘。之后,他对我一字一顿地说:“好好地找一个人结婚吧。”
没过两天,黄昏时母亲自医院回来找点东西带过去,凝重地对我说:“你爸今天对我说,‘阿容,过了这些年,还是你对我最好。’”
通常母亲若没有多说话,那就代表她已释怀了。
同一个星期的周日黄昏,父亲在我们的目送下一步一步地离去。那年他五十三岁。
接着好长的一段日子里,刚出来工作的我,每天回家只见到母亲面色通红,近乎瘫痪地陷入厅中的扶手椅里,歇斯底里地抽泣,大半年之后才慢慢淡化。
父亲的一句“还是你对我最好”印证了这帧黑白老照时间最终都会过去,无论怎样的经历,只要“放下”,那拍照时的最初盟誓,最终都会体现。
只是,那二十多年的光阴,却都在争执中白白地流逝了。但愿我们都不虚掷了那原来可以相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