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辫子甩三甩
“好吧,看在我妈的份上,我答应了。”臭小子的话音刚落,我看见有一对大辫子甩来甩去地迎面跑了过来,跑过来的还有银铃般的笑声。
这天,我66岁。等了四十多年,终于让我等到了。
尽管老太婆的臭小子很不客气,我却像当年听说爹摘了“五类分子”帽子,表面上不咋样,心却蹦得老高。
“谢谢,谢谢!”我点头。我的腿发软,可我挺住了没跪。
“老家伙。没你什么事,这都是为我妈!”
“那是那是。”这把年纪了,我在谁面前这样低三下四过?瞥了一眼梳着一对短辫子的老太婆,她也在嬉笑着。
40年前,我26岁。那时老太婆的大辫子齐腰甩来甩去。我们俩去看样板戏被她爹在村头捉住了。“你给我跪下!”她爹的驴嗓子惊飞了夜鸟。“不跪?不跪就打断你的狗腿!”这我清楚,地主狗崽子和贫下中农后代一起看大戏是什么后果。可他闺女约的我,我凭什么跪?果然,从大队革委会爬出来,我再站起来时就成了瘸子。
“不打搅你了,小伙子。可以走了吗?”我的目光看着臭小子。夜长梦多,我要赶快离开这里,和老太婆去婚姻登记处用法律把关系确定下来。“妈,你好自为之吧。”闻后,老太婆的脸像一朵苦菜花。
老太婆搀着我一拐一拐地走出门。
“咣当,”防盗门和臭小子的声音一齐追下楼梯:“等等,老家伙。”我站住了。坏了,臭小子变卦了。
说话不算数也遗传?30年前,我36岁。“女大不由人,你们走吧。”大辫子的爹狠狠地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大辫子跟着我这个“摘帽”后代走。我们前脚到了公社,大辫子的爹后脚也赶到了。老东西二话没说,扯着大辫子就往回拖。我的大辫子啊,两手握着她爹的手一步三回头,无奈的泪眼让我想起来就心痛。那时,我就狠下心,这辈子,除了大辫子,给我个天仙,我也不要。
一跺脚,我去了东北。在老林子里伐木,在北大荒种地,苦苦地熬着。熬到大辫子来信说,她爹没了,她丈夫也没了。我不顾老命地赶到家。想不到的是,看到的是老太婆忧郁的泪眼,还有臭小子两只铃铛样的怒目。唉,追了大半辈子,大辫子还是镜子里的鲜花,水里的月亮。我像扎破的车胎,一下子撒了气。可老太婆却文绉绉地说,有情人终成眷属。
现在,我与臭小子对视着。半天,他的手指才点着我:“老家伙,你敢让我妈受半点委屈,我就对你不客气!”说完,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对不起啊。”对老太婆的安慰,我报以苦笑,任她搀着一拐一拐地走下了楼。
冬日的马路上,寒风吹拂着我们滚烫的老脸。老太婆搀着我像回到了n年前,她的一对短辫子甩来甩去。“小伙子,小伙子。”她不时地附上耳来和我说话,嘴里热气暖和着我的耳根:“真想……”这大辫子,这小姑娘,这老太婆,让我幸福成了小伙子。
我们约定,一早一晚就这么搀着散步,说不完的话留到晚上说。她说,你把我们的事写出来留给后人,我点头。她说,写成小说。我点头。她说,你可不能累着,没有我同意,你不能早走。我点头。我说,你也不能累着,也不能早走。她笑了,我也笑了,我们像苦菜,苦根开出了灿烂的花。
我和大辫子终于合法到了一起。我们都有了一个心爱的老伴。我终于有家了,体味到了从未体味到的温馨。我不再是鳏夫、光棍、单身了。洞房花烛夜,我们互相擦着脸上的泪花。
我们约定,老太婆辫子长到齐腰的时候,就是我们的金婚日。
“大哥,大哥,你真好,××街,靠学校,打个电话就来到。吃饽饽,看大戏,知冷知热是福气……”老太婆偎在我怀里唱着童年时的歌谣。唱着唱着,她的声音断续微弱起来。我的老太婆病了。我起身要去买药。老太婆一把扯住我:“没事。明天一起去,我们一刻也不离开”。“不行,我不能让你有半点不舒服。”我说。
在药店,我也买了药。我神经衰弱多年了,总失眠。回到家,我一边开门,一边轻声喊小姑娘,可老太婆没应。我知道她又跟我开玩笑了。来到床前,我看见她睡了,两条辫子散落在枕边。这老太婆,居然不等我。我给她倒了热水,心想,先让她睡,水凉了再叫醒她吃药。
一会儿,我尝了尝水温,就推她:“小姑娘,醒醒,吃了小伙子买的药再睡。”推着,推着,我感觉不对劲,俯身看老太婆的脸,她真睡了。这个说话不算数的老太婆,这个大辫子。
回头,我看见枕边有个小本子,里面歪歪扭扭地写道:儿子,你伯伯是个好人。如果我突然去了,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心脏病很厉害,这你知道。现在我突然觉得很不好,如果出现意外,千万别怪他。他比你爸好。和他生活这几天,让我享了一辈子的福。我可以死了。
看完,我哭了又笑了。这个老太婆,说话不算数。
追了她一辈子,招呼不打一个,悄悄地先走了。
好不容易把她追到手,她又把我撇下了。
我的命啊。
不行!我要追她去,追了这辈子,追下辈子,不相信追不上她。
我数着手里白白的药,一片,两片,三片……
恍惚间,我看见大辫子在前面甩来甩去的,还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