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告诉我，到底怎么样，你会离开陈辰?”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很轻，有点蔑视和不屑。

那是一年前冬天的黄昏，在陈辰家里，他的母亲和我的对话。

那天的我，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衣和牛仔裤，和这个装修豪华的大客厅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皇宫的平民女子。而我面前这个高傲的女人，是陈辰的母亲。

此时陈辰不在我的身边，他在楼上，我隐约听到几米之上，他和他的父亲发出的争执。他在为我们的爱情，为我—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母亲下岗、家境贫寒的酒店前台服务生，和他的家庭谈判。

我压抑着内心的波动，把声音放得平稳：“我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陈辰想放弃，我会离开他。”

在走进这个家门之前，我答应了陈辰，不管他的家人怎样对待我，不可以拿我们的爱情赌气，他说：“苏凝，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不是我的错，你不可以因此放弃。”

他说的话有道理。

陈辰的母亲轻轻皱了皱眉：“陈辰从小就喜欢胡闹，我希望你可以离开他，这样也会避免以后你被他伤害。而且，你也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对吗……”

我微笑，依旧平静地看着她。也是这个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陈辰从楼上走了下来，背后，是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离开，你就不要再回来。”

陈辰已走到我身边，揽着我的肩膀：“苏凝，我们走。”

我们朝外走去，在门边我听到他的母亲低低地喊了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头。

一直走出那栋别墅的影子，陈辰站住，转头看着我：“苏凝，我不会离开你。”

我的心有隐隐的酸涩，是爱情的酸涩，是幸福的酸涩。

2

认识陈辰的时候，我不知道他的家庭和一切。

是在体育馆足球比赛的看台上，我陪喜欢足球的女友看比赛。主场终于进球的刹那，我的太阳帽忽然不知被谁一把扯了下来。

我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男人正在挥动着我的帽子快乐地呼喊着。像一棵招展的白桦树。

心竟有莫名的波动。我这样一直看着他，几秒钟后，他把我的帽子高高地抛了出去，那个纯白色的帽子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入人群中。

我大叫了一声，他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帽子丢出去的方向，目瞪口呆。

那次比赛结束后，陈辰乖乖地领着我去买了同样的一顶帽子。

这是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陈辰说那天真正让他目瞪口呆的，不是他丢了我的帽子，而是我面对他的那双眼睛，他说那是一双透明而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有一点骄傲，却又波澜不惊，那是在他的心里隐约荡漾了很久的目光。

我们相爱了，开始慢慢地了解彼此生活中真实的一切，也才知道了陈辰优越的家境。

那天，我忽然为我的爱情惶惑。而我的不安，陈辰敏感地察觉出来，他说：“我的一切都和爱情无关，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娶你为妻!”

这是他对爱情的承诺。他真的很爱我，爱到小心地在任何时候都维护着我的自尊，从来不要求我为他做什么，穿什么衣服，或者化妆。和我一起，他甚至彻底放弃生活中奢华的一面，会开心地陪我在最简陋的小吃店吃面，骄傲地穿着我给他买的便宜的棉布衬衣……这是一个懂爱的男人。为了他的爱，我终于决定和他一起面对他的家庭。结果却是如此，陈辰为此失去了他26年富裕的生活，我也为此失去了我的工作。

可是我们不在乎，那个冬日的午后，我在阳光下看着他，看着我所爱的和爱我的男人，心里充满骄傲。看着他，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和他好好走下去，好好地，到永远。

3

用陈辰随身带的卡上剩余的钱，我们租了很小的一间房子。那是如此甜蜜的一段时光，我像个居家的小女人，收拾家务，洗衣服，甚至学会了做饭，每天下午，把简单的饭菜摆在桌上，等着他回来。并把不多但所有积蓄拿出来，让他去炒股。他学经济，擅长此道。

日子竟然渐渐安定，他一直很小心地在股市周旋，赚到一些钱，不多，但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但半年后，股市持续的低迷还是让我们原本不多的钱赔掉了一多半。陈辰第一次脸色黯淡地回到家中。

“没有关系的，我可以出去找工作，我已经有过两年的饭店工作经验。”我安慰他，“你说过，困难都是暂时的。”

陈辰抱着我：“还是我去找工作，我的学历比你高，又是男人，好找一些。”

最后我们商定一同去找，为了我们的生活和爱情共同努力。

很快，我在一家规模略小的饭店找到了工作，只是需要从服务生做起，薪水也低。我不介意。几天后，陈辰也去了一家贸易公司做业务，为了庆贺，那天晚上我们奢侈地喝了一瓶廉价的红葡萄酒。

日子开始变得忙碌，我每天很晚回家，陈辰回来，只是凑合着煮面条吃，他瘦了一些，可最让我担心的是他的心情。我开始感觉出他心情的变化，那是让我不安的一种改变。

在此之前，陈辰从来没有替别人工作过。现在，和我一样，他也在从底层做起，可他根本就受不了别人的颐指气使，所以第一个月薪水没有拿到，陈辰辞职了。

失去工作的那天晚上，在街中，经过一个电话亭时，我看到陈辰做了一些停顿。非常短暂，我敏感地察觉到了那一刻他对以前生活的留恋，也许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终于有了第一次争执。那天晚上，他指责我回家总是太晚。站了整整一天又累又困的我觉得委屈，忍不住和他吵起来。最后我们抱在一起哭了，彼此心里都明白，我们的争执是生活的缘故，并不是感情。

但这样的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恶性循环一般。

4

陈辰一直没有合适的工作，他一次次找，又一次次放弃。他的自尊越来越脆弱，我心疼他却没有办法。

秋天的时候，陈辰开始抽烟，劣质的烟，每天要抽掉大半包。我手中的积蓄所剩无几，却又总是面临交房租……而这一切，并没有动摇我和他一起生活的决心。我知道他也一样，否则他可以回家，他的母亲已经私下里找了他很多次，每一次，他只有同样的回答：“如果回去，我也必须和苏凝一起回去。”

陈辰的态度是我坚持的理由。

那天晚上，酒店的客人很多，我最忙碌的时候，陈辰忽然打了电话来：我在“巴蜀人家”和朋友吃饭，钱不够了，你来一趟……

我愣了一下，放下电话去请假，不顾经理的责备，匆匆地换下工作服，跑出门去“奢侈”地拦了辆出租车，朝着陈辰说的餐馆驶去。那是他第一次这样要求我，我能想象他的处境。

红绿灯似乎一直和我作对，冲进“巴蜀人家”时，陈辰正在和前台的收银员争执不下，手表都摆在了台面上。旁边那个短头发的女孩，一脸的无辜。我没有来得及顾及那个女孩，冲过去把身上所有的钱放到前台上，把陈辰的表拿起来，那是他和他的家最后的一点关联。

收银员数了数钱：“对不起，还差230元。”

我呆住，那顿饭，陈辰花去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我身上已经没有钱了。

陈辰脸色灰灰的，不说话，眼神里有我陌生的烦躁。

旁边的女孩子走过来：“陈还是让我来吧。”她把卡递过去，转向我，“我是陈辰的大学同学，很高兴认识你。”刷完，她把卡收回来，看了陈辰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长长的一路，陈辰不同我说一句话，回到家的时候，我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我很饿，很累，心很疼。

陈辰转身抱住了我，于是一切的委屈不再有，但是那一刻，我能感觉到彼此的内心，对那种伤害的恐惧。

5

天越来越冷，陈辰的自负也越来越僵硬，两人之间的伤害，再不是沉默可以解决。一天两天，到了一周两周。我飞快瘦下去。两个人，在伤害和道歉、哭泣和拥抱中纠纠缠缠。一次次的伤害，一次次的相拥痛哭，却都不是结束，我们爱得越来越无奈，在一起，已经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说。终于又一天晚上，他为我的迟归大动肝火，他说：“一个漂亮女孩在酒店，总避免不了男人的骚扰对不对，为了保住工作，你也一直忍气吞声对不对…一”

我盯着他，我说：“陈辰，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要我说什么，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保证一切。请你不要猜疑和诋毁我。”

“人格还可以保证什么?生活这么现实，你以为自己是天使吗?”

我的心，没有任何防备地“咚”地被捅裂了，而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已经流不出眼泪。没有眼泪可以流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能够流泪的伤痛，终归还会过去。这一次，我再也找不到出口。

陈辰似也被自己的话定在了那里，直到我慢慢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他才在身后喊了一声：“别走，苏凝，你回来。我求你。”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小巷，一直走到了路中央的天桥上。站在栏杆处，忽然想，跳下去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像电视画面中那么美丽。我攀上栏杆，却被一双手拉住：“苏凝，都是我的错，你不可以!”

我的身体跌到他的身体上，陈辰的眼睛里写满了痛苦。我却悲哀地发现，面对同样的痛苦，这一次，我竟然已经无动于衷。

我看着他：“陈辰，回家去吧，让我们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吧。你真的不该放弃一切来爱我。”

“不。”他拉住我的手臂，“如果你离开我，我会跳下去。”

我推开他的手，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下了天桥。身后，除了冬夜的风声，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也是那天晚上，2009年最后的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一夜间，覆盖了树木，大地，整个城市，还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