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时，不想写了，想慵懒度日，与云翳说谎。看到案上一叠齐整雪白的稿纸却又怦然心动。好像有人将春田犁得那么美丽，我不得不惭愧地插秧。

2

海浪研洗过的沙滩，应该有人去走字；雪花覆盖的野地，应该有鸿爪钤印；漠漠水田，应该有鹭鸶照镜；一远平铺的苔草，应该有人去点墨。这样，天地才不会寂寞。

3

穿廊风熙攘而过，惹动一瓮观音竹嘻嘻诵唱；书房壁上挂一卷佛像月历，十二尊佛也幡然心动；卧室捱窗挂一幅卷轴，轴柱轻轻撞壁，声音缭绕至前厅，仿佛要把“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几个字抖落。

关不关窗呢？

4

最难的是，在困厄流离之中仍保有宽容平静的微笑，最珍惜的是，在披风戴雨的行程中，还能以笠护人。若有这么干干净净的人，便是初发心菩萨。

5

累极。累极的时候寂寂然有泪。极北的富贵角风棱石隙，是否有一只小白蟹爬过黑色的砂瀑，只为了小心翼翼埋藏它的泪珠?

6

一封很遥远的信，陌生的署名。阅毕，心生恍惚。好像刚刚上楼时曾错肩、微笑过的一个人，不知道住几楼而已。

7

如果，我有个孩子，我要教他怎么吃橘子，怎么剥橘子：可以是一条龙的剥法，可以4瓣梅，可以螺旋剥。我要教他如何用橘皮旋成一盏圆灯，立一截短蜡于空内，让烛光在旋缝中散芒，带他找一条河，放走这盏许愿灯。

我也希望种一棵橘树，让在他甫会探步的年龄即知道，每年第一枚秋橘，是他的愿望灯，将与他偕行至鬓霜发白的极境。

我要他知道，没有人可以陪伴他走完人生，除了心中荧荧不灭的灯船。就像小时候那个下午，我以剖橘为舟，在水井里行浪时，忽然感到寂静与忧伤。

8

今天的天空是手染青布，鎏云精雕细琢。我想成为风的一部分，向青天泼釉。

9

当我不想写时，反而有更强撼的力量在内心撞击。当我累极而卧，常常听得到脑海里的潮汐。有时，作一个捻灯、吐墨的梦，梦中的字都像千军万马。醒来，头痛欲裂。我知道，封不封笔不是我能决定的。

10

我愿意做他的行路杖，更甚于做他的桂冠。哪怕他行到别人的花园，不造访我雪封的石阶。

11

不知不觉被早冬的阳光勾引，走入芒花与蒹葭盛放的山巅。蝉的对话真的寒了。芒絮慢慢才吐出一叠“飞”字。我想，为什么我会在这么美的世界迷路？

12

他们走后，应该早点歇睡的。捻亮案头灯，只是很单纯地想写字。飘过雨的凌晨仍有一股清淡的香，好像是从字里行间溢出来的。我想，这是因为他们走后，而我一个人继续留下的缘故。

13

凌晨，远山的灯全灭了，我的案头灯轻轻地摇曳起来。生者静静进入梦乡，逝者也静静躺卧。

我感觉到此时的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好像看见第一束阳光照耀着我的，布满青苔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