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教我懂得“爱”字千钧重，而他却永远离我而去了。

2003年，单位效益不好，每月工资几百元，还常常拖欠。老公在水泥厂上班，厂子日渐没落，工资微乎其微。一年后，水泥厂倒闭，老公失业。小城里，再找活是不容易的。闲散一个月，老公终于坐不住了，厚着脸，在街头做起了水果小贩。

父亲心疼我们，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弓了腰，背满满一大编织袋东西来：自家地里的蔬菜、母亲蒸的馒头、腌制的成菜、自家油菜子打的油……腾出来的另一只手，还要拎一小袋自家鸡下的蛋。

我唯一能为父母做的，就是每逢周末，回家帮父母做农活。而父亲总是在有我帮着干活时，要早早收工回家。下午起晌亦是很晚，父亲说这是他的习惯。而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早上下地前，吃一碗水煮荷包蛋泡馍就成菜，然后一直干到下午一点多，热得累得熬不住时才回。

厂里效益慢慢好些时，我也开始忙了。

父亲再来送东西时，瘦了。我心疼，问父亲是不是病了，父亲笑说：我好好的，你没听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啊!

我想想也是。

有一段日子没回家了。

再回家时，发现父亲脸色蜡黄，颧骨突出，眼睛深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我心酸，差点掉下泪。我央父亲吃完早饭，跟我到医院检查。父亲哈哈一笑，随即站起来，手舞足蹈，给我们来了段豫剧：无情棍打得我皮开肉绽，老程婴我又闯一次鬼门关……唱毕。大声笑说：看你爸我又唱又跳的，能有什么病?

饭问，父亲很少动筷子，只小口慢慢喝汤。我替父亲夹了菜，父亲欣然接受，但我发现，莱在他的喉头艰难地停留了一下，然后才被硬生生地吞下。

我确信，父亲一定不舒服。饭毕，我硬拉着父亲跟我去检查，他死活不答应，说自己好好一个人检查什么。我再三央求，父亲就火了。我从来没见过发那么大火的父亲，只好不再言语

日子照旧，只是，我总是牵挂父亲，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一个抑郁的午后，电话铃声急促响起，是母亲交了音的、断断续续的话：花啊……来市医院六楼……住院部。那一刻，我觉得天崩地裂。

跌跌撞撞地来到医院，才知道，父亲胃癌晚期，生命将息。

疼痛使父亲的脸变了形，但看到我来。父亲还是挤出了笑，说：花啊，没事。我的泪刷地就下来了。冲出去。疯了一样找医生。

疼痛使父亲浑身战栗，他咬着牙关对我说：没事，不信，爸给你再唱段?说着，父亲开始断断续续地唱：无情棍……打得我皮开肉绽，老程婴我又闭次……鬼门关……我听不下去，跑出去哭着央求医生开了止疼棒。我实在受不了，父亲每疼一次，都像有刀在剜我的心。

药价昂贵，一支止疼棒要好几百，住院费一天也要上千。医生说，不用做手术了，做了也是白费钱。可是，他们不懂，我要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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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我终于筹到可以为父亲化疗和继续住院的钱，等我借钱回来，却不见了父亲。同病屋的人告诉我，父亲出去理发了。

被母亲搀回来的父亲，刮了脸头发也剃光了。

我说：爸，你怎么……就哽咽了。

他笑着对我摇手。

父亲只化疗了一次。他挺不住的那天，把我和母亲唤到床前，当着众多前来看望的亲朋，立下了遗嘱：不管农村是什么习俗，他死后，一定更火葬。还有，母亲就交给我了。父母就我这么一个孩子。等我含泪点头，父亲才安心地闭上眼。

我在一阵悲痛中昏厥过去。

后来，母亲告诉了我一切。

原来，父亲被病痛折磨得撑不住时，自个儿偷偷到医院检查，才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回家，他对母亲说：我这种病是不会治好的，就别叫孩子花那个冤枉钱了，孩子不容易，也负担不起!他要母亲对他的病守口如瓶。而每次我来，父亲都强颜欢笑，不厌其烦地给我表演豫剧唱段，为的是让自己看起来健健康康，不让我担心。其实，那时父亲已是只能靠吃流食应付余日了。那天，父亲怕我看出问题，硬吞了我给他夹的菜，而我走后，父亲却因上腹疼痛得无法忍受而失声痛哭。

父亲撑着身子出去理发，是因为他听人说，人死后，要在太平间理发。而在那个特殊的地方，理一次就得100元。于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父亲让母亲搀扶着，到医院外的地摊上，花两元钱理了发，刮了胡子。

生命将息，父亲执意要求火葬。是因为当时政肩正进行殡葬改革，要求平坟，让出耕地，而极力提倡火葬。为响应上级要求，我们单位也出台了一项奖励政策：凡职工的直系亲属去世后火葬的，给予5000元的安葬补助，这是我很久以前一次回家时，闲谈中跟父亲提到过的。

往事不堪回首。此刻，站在将春未春的街头，听着音像店的唱片里那声“无情棍打得我皮开肉绽，老程婴我又闯一次鬼门关……”我又一次泪流满面。只是，转身我擦干了泪，一直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