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后七日
这是第一日。
我们到的时候,那些插到你身体的管子和仪器已经都拔掉了。仅留你左边鼻孔拉出的一条管子,与一只虚妄的两公升保特瓶连结,名义上说,留着一口气,回到家里了。
听到救护车的鸣笛,要分辨一下啊,有一种是有医~有医~,那就要赶快让路;如果是无医~无医~,那就不用让了。一干亲戚朋友被你逗得哈哈大笑的时候,往往只有我敢挑战你:如果是无医,干吗还要坐救护车?!
要送回家啊!你说。
所以,我们与你一起坐上救护车,回家。
名义上说,子女有送你最后一程了。
(无医~无医~)
我忍不住,好想把我看到的告诉你。男护士正规律地一张一缩压着保特瓶,你的伪呼吸。相对于前面六天你受的各种复杂又专业的治疗,这一最后步骤的名称,可能显得平易近人许多。
这叫做,最后一口气。
到家。荒谬之旅的导游旗子交棒给葬仪社、土公仔、道士,以及左邻右舍。(有人斥责,怎不赶快说,爸我们到家了。我们说,爸我们到家了。)
半夜,前来吊唁的亲友纷纷离去。你的烟友,阿彬叔叔,点了一根烟,插在你照片前面的香炉里,然后自己点了一根烟,默默抽完。两管幽微的红光,在檀香袅袅中明灭。好久没跟你爸抽烟了,反正你爸无禁无忌,阿彬叔叔说。是啊,我看着白色烟蒂无禁无忌矗立在香灰之中,心想,那正是你希望。
第二日。我的第一件工作,校稿。
葬仪社部队送来快速雷射复印的讣闻。我校对你的生卒年月日,校对你的护丧妻孝男孝女胞弟胞妹孝侄孝甥的名字你的族繁不及备载。
我们这些名字被打在同一版面的天兵天将,仓促成军,要布鞋没布鞋,要长裤没长裤,要黑衣服没黑衣服。来往亲友好有意见,有人说,要不要团体订购黑色运动服?怎么了?!这样比较有家族向心力吗?
如果是你,你一定说,不用啦。你一向穿圆领衫或白背心,有次回家却看到你大热天穿长袖衬衫,忍不住亏你,怎么老了才变得称头?你卷起袖子,手臂上埋了两条管子。一条把血送出去,一条把血输回来。
第三日,清晨五点半,入殓。葬仪社部队带来好几落卫生纸,打开,以不计成本之姿一叠一叠厚厚地铺在棺材里面。土公仔说,快说,爸给你铺得软软你卡好困哦。我们说,爸给你铺得软软你卡好困哦。
子孙富贵大发财哦。有哦。子孙代代出状元哦。有哦。子孙代代做大官哦。有哦。念过了这些,终于来到,最后一面。
我看见你的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如果是你能吃能说能笑,那应该是倒数一个月,爷爷生日的聚餐。那么,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无从追考了。
如果是你还有生命迹象,但是无法自行呼吸,那应该是倒数一日。在加护病房,你插了管,已经不能说话;你意识模糊,睁眼都很困难;你的两只手被套在廉价隔热垫手套里,两只花色还不一样,绑在病床边栏上。
第四日到第六日。诵经如上课,每五十分钟,休息十分钟,早上七点到晚上六点。
第七日。送葬队伍启动。我只知道,你这一天会回来。不管三拜九叩、立委致词、家祭公祭、扶棺护柩,(棺木抬出来,葬仪社部队发给你爸一根棍子,要敲打棺木,斥你不孝。我看见你的老爸爸往天空比划一下,丢掉棍子,大恸。)一有机会,我就张目寻找。
你在哪里?我不禁要问。
你是我多天下来张着黑伞护卫的亡灵亡魂?(长女负责撑伞。)还是现在一直在告别式场盘旋的那只纹白蝶?或是根本就只是躺在棺材里正一点一点腐烂尸水正一滴一滴渗入卫生纸渗入木板?
火化场,宛如各路天兵天将大会师。领了号码牌,领了便当,便是等待。我们看着其他荒谬兵团,将他们亲人的遗体和棺木送入焚化炉,然后高分贝狂喊:火来啊,紧走!火来啊,紧走!
我们的道士说,那样是不对的,那只会使你爸更慌乱更害怕。等一下要说:爸,火来啊,你免惊惶,随佛去。
我们说,爸,火来啊,你免惊惶,随佛去。
第八日。我们非常努力地把屋子恢复原状,甚至风习中说要移位的床,我们都只是抽掉凉席换上床包。
有人提议说,去你最爱去的那家牛排简餐狂吃肉(我们已经七天没吃肉)。有人提议去唱好乐迪。但最终,我们买了一份《苹果日报》与一份《壹周刊》,各卧一角沙发,翻看了一日,边看边讨论哪里好吃好玩好腥膻。
农历八月十六日,17点35分,你断气。41,是送到火化场时,你排队的号码。
我们打算更轻盈一点,便合资签起六合彩。08,16,17,35,41。
开奖了,17、 35 中了,你断气的时间。赌资600元(你的反服父、护丧妻、胞妹、孝男、两个孝女共计6人每人出100),彩金共计4500多元,平分。组头阿叔当天就把钱用红包袋装好送来了。他说,台号特别号是53咧。大家拍大腿懊悔,怎没想到要签?!可能,潜意识里,53,对我们还是太难接受的数字,我们太不愿意再记起。你走的时候,只是53岁。
我带着我的那一份彩金,从此脱队,回到我自己的城市。
有时候我希望它更轻更轻。不只轻盈最好是轻浮。轻浮到我和几个好久不见的大学死党终于在摇滚乐震天价响的酒吧相遇我就着半昏茫的酒意把头靠在他们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往外吐出烟圈顺便好像只是想到什么的告诉他们。
欸,忘了跟你们说,我爸挂了。
他们之中可能有几个人来过家里玩,吃过你买回来的小吃名产,所以会有人弹起来又惊讶又心疼地跟我说你怎么都不说我们都不知道?
我会告诉他们,没关系,我也经常忘记。
是的,我经常忘记。
于是它又经常不知不觉地变得很重。重到父后某月某日,我坐在香港飞往东京的班机上,看着空服员推着免税烟酒走过,下意识提醒自己,回到台湾入境前记得给你买一条黄长寿。
这个半秒钟的念头,让我足足哭了一个半小时。直到系紧安全带的灯亮起,直到机长室广播响起,传出的声音,仿佛是你。
你说:请收拾好您的情绪,我们即将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