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牵着流浪的父亲归家
一
4年前,我家遭遇到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变故:平素特别顾家、任劳任怨的爸爸突然在一天夜里不辞而别——离家出走了!原因竟是我和孪生哥哥一起考上了重点高中,他怕供不起我们。
我家的确清贫。爸妈是同一家企业的老合同工,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让我们哪怕再有10年都没希望从单位的两间破筒子楼里搬出去。后来厂子倒闭了,连破筒子楼也被当做不动产被单位变卖了。因为没处安身,爸妈只好托亲戚在市区边缘,找了个弃置多年的工厂里一个小车间栖身。这以后,妈妈为南方一个小老板加工服装,每月能挣得微薄的收入,爸爸则好长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事做,厂里几位工友要他一起蹬人力三轮,爸爸把头垂得很低,始终没有表态。他不怕吃苦,就怕孩子们没面子。
爸爸是一个少言寡语又特别敏感的人,生活的压力使他罕见笑容,整天都是愁云满面的样子,我私下里给他起了个绰号:老阴天。第一次听我这样叫的时候,爸爸“噗哧”一声笑了。也只有我这个宝贝女儿敢和爸爸没大没小的。
我和孪生哥哥是在爸爸忧郁的眼神中长大的,比一般孩子懂事早。15岁那年2月,我到一个农村同学家去玩,她家那一大群山羊令我十分羡慕,据说一只成年羊可以卖到三四百元钱,差不多够我半个学期的学杂费。同学的爸爸得知我也想养羊,家里又拿不出钱来买,就把一只老山羊刚生下两个多星期的“小老六”送我。同学的爸爸说:“它体质最差,母羊的奶水刚够那几个羊宝宝吃,我也没精力照顾它,你把它带回家吧,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活,养不活就当积累经验了,到时候我再给你一只,你只给本钱就行了。”
对捡来的这个“便宜”,全家人自然不会轻易放弃,爸爸妈妈也认为,偌大的厂区空地是应该搞点儿家庭养殖,要不然多浪费。只是他们同样不对这只比拖鞋大不了多少的病弱小羊羔抱什么希望。或许是越弱小的生命越有一种渴望生存的意志吧,这只小羊在我们一家人的精心照顾之下,竟然熬过了最危险的满月期。
我家不远处就是田野,一有空,我就和哥哥去割最鲜嫩的野草。小羊渐渐变得结实起来,胖乎乎的,毛白得像雪,我一回家,它就跟着我跑来跑去。我为它起了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雪雪。小羊也在努力地成长,仿佛知道主人家的烦恼忧愁。
二
然而,就在得知我和哥哥双双被全省有名的市一中录取的时候,爸爸脸上的笑纹还没有完全展开,就突然阴了下来,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晚上,爸爸抚摸着我的头,心事重重地说:“暖暖呀,你要是比你哥小个五六岁多好,到时候我就可以和你哥一起供你上最好的大学。”妈妈就嗔怪他:“这是大好事啊,多少人都羡慕着哪,学费不够可以挪借。”“可还有以后呢,还要上大学,他俩的成绩那么好,一准都能考上啊……”爸爸的叹息声异常粗重,像扛着一座大山。
8月初的一天早晨,我和哥哥被妈妈的哭喊声惊醒。“天天,暖暖,你们快起来,你们的爸爸离家出走了,他不要我们娘儿几个了……”
妈妈拿着爸爸的“绝笔”,浑身颤抖。爸爸在信上说:“永远地离开这个家,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我没能耐维持这个家,也没脸面面对妻子儿女……”在信中他要妈妈找个能使我们过上好日子的男人,还一再请求不要找他,找也没用,只能白费钞票和时间。
可我们怎能忍受这突然没有了父亲的日子啊!我们几乎动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寻找父亲,范围由小到大,先是本省各个市县,后到祖籍河北冀县。近一个月过去,爸爸音讯全无。舅舅建议印些“寻人启事”四处张贴,大家都觉得不妥。爸爸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如果点名道姓地四处张扬,很可能把他“逼”到更危险的路上。
40岁不到的妈妈,几乎在一夜之间有了白发,性情也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每天只知道拼命地干活。开学的日子,我和哥哥这对学业上最风光的兄妹,是惟一没有家长陪送的学生。
开学后第一个周六的大清早,早起的哥哥在院子里捡到一个纸包,纸包皮上写着妈妈的名字,打开一看,里面有300多元钱。我们立即想到这一定是爸爸,他还惦记着这个家。这天中午,我们得到一个令人激动的消息,我爸的工友在临市的大街上看到过蹬人力三轮车的爸爸,但没等走近他就躲起来了。
妈妈便又发动一大帮亲友到那个城市去找,结果又是白忙一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高一的。书要读,爸爸也要寻找,一心总是两用。这个学年的暑假寒假,我和哥哥都奔波在寻找爸爸的路上,尝尽酸苦,心力交瘁。一天,我突发奇想,写一份特殊的《寻人启事》让爸爸回来。《寻人启事》是这样写的:
寻‘老阴天’爸爸
爸爸见字如面。我妈妈因你外出未归着急得病倒了,急需你的照顾,儿女们对你更是万分牵挂,请你务必尽快回家。
哥哥说这样很好,既隐去了爸爸的姓名,又能让爸爸知道谁在找他。
我和哥哥约上自己最要好的同学,分头把《寻人启事》贴到那个城市的许多地方。1个月后没见消息,我再次修改《寻人启事》,增加了“女儿病重,现已无法上学”等内容,再次张贴。然而,3个月后,我们仍然没见爸爸露面。
我为此伤心得暗暗落泪:平时我有个头疼脑热爸爸都会急得不得了,如今女儿“病重”他居然可以无动于衷!看来他是铁了心摆脱我们了。
三
无尽的焦虑与忧愁中,我和哥哥高中毕业了,高考成绩估分也相当高。在等待发榜的日子里,我和哥哥决定再多印一些《寻人启事》,争取覆盖更多的地方。
妈妈为我们的大学学费彻底愁白了头,以前借人家那么多钱还没还,现在又到哪里去借呢?
最后的办法只有一个:卖羊。
雪雪真厉害,在14个月的时间里共生了两胎9个羊宝宝,全部成活,并且都是通体雪白,由它率领着满院子走动,真是好看极了。这几天,正好有个羊贩子想买我家的羊,但要求全部买走,说他就是稀罕这一色的白,将来宰杀后皮子也好出售,如果同意,三天后就来牵羊。
那天,雪雪好像也预感到了什么,我在屋里时,它就安静而忧郁地守在门口或窗户下面,时刻等我出来;我在院子里忙活的时候,它就一直跟在我身后。我疼惜地看了它一眼,它就更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寻找今天主人如此反常的答案。有几次,它看看我,又看看院子里它的那些羊宝宝,好像在说:“别把我卖给别人吧,我挺能干,能给咱们家造福啊……”我喉咙里像塞进了满满的棉花,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10只羊共卖了2400元钱。那些羊被赶出院子的时候,我竟然看到了雪雪眼中的泪水——是的,是眼泪,那时我才知道羊也会流泪。我的心像被突然掏空了,空得发慌、发痛。
第二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听到一阵接一阵的撞门声,焦急而坚决。我叫醒哥哥一起去开门,竟是雪雪带着9个儿女回来了。雪雪两眼含泪,脖子上套着半截绳子,已被伤口流出的鲜血浸透了。显然,雪雪是拼命挣断绳子逃回家的。
我哭了,扮演家中男人角色的哥哥,把头扭向一边,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抽动。天亮了,我们让妈妈等候买主带走这些逃回的羊,我们则去市里打印寻找爸爸的启事。在打印“寻爸启事”时,我突然想把雪雪的这些事情给爸爸“唠唠”,哥哥说:“好,爸爸一定会看到的。”
“寻爸启事”贴出去了,日子也开始在等待、失望、再等待、再失望中循环。
从那个城市回来的第4天傍晚,我刚刚关好大门,突然看到一双手伸进宽大的门缝,哆哆嗦嗦地用钥匙开那把从里面锁上的、古董样的大铁锁。
门很快敞开了,只见一个须发很长很乱的人骑着人力三轮车驶进了院子。啊,是爸爸!我跑着扑向爸爸,并回头朝屋里高喊:“妈、哥,我爸回来了,爸回来了啊……”
爸爸朝我扬扬手里的钥匙,说:“我一直都没把它扔掉……”
“冤家啊,你到底还是没忘记这个家啊!”妈妈浑身一软,倒在爸爸怀里。
爸爸看上去苍老了10多岁,他说:“你们贴的那些启事爸爸都看到了,爸爸也下定了决心,这一辈子都守着这个家,永远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爸爸好歹不能不如一只羊啊……”
一个固执到异常“坚韧”的人,或许连死都无所畏惧,或许连血缘亲情都可以抛弃,但要相信,他永远都会有一个最脆弱的地方等你轻轻触及,就像电源的开关,轻轻一按,霎时就会满屋光明。
雪雪,是你帮助我们触动了爸爸心中沉睡的柔情,给了我们一个贫穷但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