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沓旧当票
父亲因病早逝那年,我恰好十六岁,如花的年纪。我没有任何思绪地看着母亲哭了整整一夜,然后提出了辍学的想法。
其实我知道,之后的几年,母亲是无法从丧爱的悲痛中走出来的。而一直主持家里内务的母亲除了做菜便一无所长,我不想她为我考取大学后的那一大笔费用发愁,所以有了这个逼不得已的念头。
母亲大抵是了解我的用心良苦,强忍住泪水开导了我一个下午,坚定地跟我说,她在父亲生前就留了一个小小的存折,这些年也积攒了不少的私房钱,够我念书用了。我听到这里,原本沉闷的心豁然开朗起来。
失去父亲后的我,忽然懂事了很多。生活里的缺失,让我开始明白只有努力念书,将来才能让母亲好好享受生活,弥补她内心的空白。
结果,不负众望,我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工科大学,母亲欣喜若狂,逢人便说,并在我要离去之前打开了那个我一直想看,而她却不让的“小金柜”,里面赫然摆放着一些首饰物件。
母亲从中挑选了一对耳环帮我戴上。不停地跟我说:“女儿长大了,变漂亮了,得好好打扮打扮,出门在外,可不能让人家瞧不起。”接着,捧着我的脸仔细地左右端详。看着母亲已有皱纹的眼角,我忽然哽咽起来。原来离别的伤感,到底还是躲藏不了。
其实我见过这对耳环,是很早以前父亲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可自父亲死后,母亲再没触碰过这些东西。只是淡然地保留着当年下嫁于父亲时奶奶亲自赠与她的手镯,日日安戴,从未离手。
在学校的第一夜,母亲的电话一直打到凌晨。之后,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摸着耳垂上那对金灿灿的耳环,想起之后的四年母亲将要一人独处,我莫名地悲痛起来。
大学第二年,母亲找到了一份工作,在烟厂装烟。印象中,那是多么一件让我颇为心疼的活儿。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要将那些呛人的烟草挑拣出来,左搬右抱。
于是我打算申请助学贷款,自主完成学业。这样一来可以减轻母亲的负担,二来我可以更早得到磨练。母亲执意不让我办理助学贷款的手续,怒气冲冲地说:“家里又不是没钱,你干嘛要去学人家尝苦头?”电话这头的我心想,她哪里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需要磨练呢。
四年,我都只能靠努力学习,拿一等奖学金来安慰母亲。母亲却倒奇怪,对于看我奖状的热情从来不曾消减。
毕业之后,我结了婚,丈夫是我的大学同学。搬迁当日,我硬是要接母亲过来一起住,她说什么也不肯。说自己在这个小区里住惯了,街坊邻居都熟悉,互相都有话说。过去就我们俩人,还得上班,她一个人不得无聊死。我知道母亲决定的事是任何人都无法更改的,于是我笑笑,摇了摇头,再没说话,只能在日后的休息时间里多回家探望她。
儿子一出生,母亲就把他抱了过去。说我们工作忙,又没经验,她整天闲着无聊,帮我们带带孩子也是为了让自己解闷。丈夫不允,怕劳累了母亲。母亲却白了脸说:“我把你媳妇都拉扯了这么大,还怕我养不大你宝贝儿子?”
到底是有经验,儿子在母亲怀抱里健健康康地成长着,并如当年的我一般,极度依赖于她。我曾几次要求他要回家,外婆已上了年纪,不能再去烦扰她老人家。小小的他却倔强地说外婆一个人,需要他陪。我心里一酸,再没阻拦过他。
八岁那年,儿子半夜高烧,母亲打来电话,叫我们到医院门口等候。几分钟后,母亲抱着浑身滚烫的儿子从远处蹒跚跑来。粗心的我这才想起,母亲居住的小区由于年代久远,早就没有出租车辆出入。
事后,母亲终是抵不住了,安躺了大半月。毕竟那时,胖乎乎的儿子已经长到了六十多斤。而母亲,却是年过六十。
丈夫从医院将母亲接回了家,这次年迈的她再没阻挡。我回到小区,帮她把生活用品一一整理。当触碰到今日,那个已然锈迹斑斑的“小金柜”时,我忽然心潮翻涌。
轻轻地拉开它,我打算将母亲心爱的这些小首饰连柜带走。可却在它触目的一时,猛然一惊,里面竟是空空如也,独留许多陈旧的纸条。
仔细观望,原来是厚厚的一沓当票。每一件物品的典当日期母亲都用稚嫩的笔迹工整地书写了几次,还留有最后的赎回期限。
这些早已过期的旧当票,是那些年母亲口中念叨的“我有钱”的全部证据。握着这沓发黄的纸页,后知后觉的我这才猛然记起,母亲那支从未离身的手镯,还有那只空白了十几年的手腕。想着母亲独自一人抱着这些生平幸福仅存的证物在当铺门前艰难徘徊时,坚韧的我瞬间泪流满面起来。
一沓过期的旧当票,是一位母亲甘愿舍弃自身真爱,来为儿女们搪去所有生活的凄苦,还有旁人冷眼的见证。执意让我们在她心底最柔软、最温适的地方毫无顾虑地安然生长,任凭生活的苦难将她的背脊压断,她也照旧对我们微笑,并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