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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辫

发布时间:2022-07-29 07:35:32

乡下的小姑娘,从来不理发,剃了胎毛之后就一直留头发扎小辫子。头发短的时候,扎的是两个小辫子:将头发中分两半,一边一个用彩色的毛线系紧。系头发的毛线叫“头绳”。人越小,头发越短,辫子越往上翘,像羊角,所以又称冲天羊角辫。等稍长大一点儿,头发也稍长了,就把羊角辫编起来,发梢上再系一个头绳,在后脑勺上挂着。这么大的小姑娘人称“挂儿尾”,就是取的小辫子的意思。“挂儿尾”的小姑娘,头发上就可以玩出很多花样来了。比如发梢上吊小小穗子啦,小红算盘珠珠啦等等。我的“冲天羊角辫”和“挂儿尾”的代,差不多都是奶奶为我梳的辫子。每天一早起来,一头乱蓬蓬的小黄毛,睡眼惺忪,奶奶搬一张高凳子,我搬一张矮凳子,坐在奶奶的两膝当中梳头。一把钝齿的小红木梳子是我专用的,小木梳两头不对称,一边钝钝的,一边尖尖的,尖尖的一头专门用来分河。

奶奶梳头不疼。解下头绳后她先用水在头上抹一抹,然后一手压着发根,一手缓缓地梳。梳到哪儿压到哪儿。等一头的乱发都可以从脑门一直拉到脖子根了,才把梳子倒过来,用尖尖的一头在脑袋中间分一条河。分好之后还要不急不缓地梳,直到一根乱发没有为止。

奶奶手脚慢,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我总是会在她的膝头上小睡过去。夏天的早晨凉风习习,冬天的早晨太阳暖烘烘,正是小孩子家最贪睡的时分。直到梳好头,奶奶照例要拿面小圆镜让我自己瞧瞧满意不满意,才会被半推半挪地叫醒。

母亲偶尔也替我梳辫。这种机会很少,多半是跟着她走亲戚访朋友的时候。走亲戚不一定非要替我梳,访朋友是一定要亲自动手的。她嫌奶奶梳的辫子不好看,像牛屙屎。因为奶奶怕我疼,头绳是不靠着发根系的,而要稍离发根一段距离,确实像母亲所讲的牛屙屎。

母亲替我梳头的日子,是我受罪的日子。她可不像奶奶那样慢腾腾的,不管多乱的头发,三下五下就梳通,拽得我直缩脖子,双手在下面做点儿小动作,说不定冷不丁被梳子击一下。

但母亲比奶奶新潮,梳出来的头型花样新。只要母亲一动手,准能让我出一次风头。

有一天母亲要领我去喝朋友的喜酒,替我梳一个“百脚辫”。“百脚”是蜈蚣的俗称。“百脚”取其“脚很多”的意思。“百脚辫”很复杂,首先在头顶偏左一点儿分出一条圆弧扎成小辫子,再沿头的外沿分成无数的等份,每一分辫一个花,一直将所有的头发都辫起来,发梢和头顶的小辫相连结,用阔边的彩绸系上一个蝴蝶结。远远的看,像一只“百脚虫”盘在头上。

阔边的彩绸是母亲特地为我买的。我不但拥有一头好看的百脚辫,还拥有一只漂亮的蝴蝶花。到朋友那儿去吃饭,成了众人称赞的对象,也成小朋友羡慕的目标,走到哪儿都有一双紧跟着的眼睛,我的羞涩的酒窝也越发变得深起来。一位阿姨拉着我说:“哪来这么齐整的小姑娘,让我带走给我们家做媳妇吧。”吓得我直往母亲身后躲。

母亲的百脚辫,确实让我风光了一阵子。风光之后,依然老老实实坐在奶奶的膝头上梳辫子。

光阴就像奶奶手中的那把梳子,缓缓地梳,缓缓地流,流走了“冲天辫”的时代,又流走了“挂儿尾”的时代。一转眼,妹们坐在奶奶的膝上梳辫子了。

直到弟弟出世,一家大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这个早盼着的男孩子身上,奶奶再也没有工夫把一大早的时间泡在我和妹妹的辫子上。

门口走过一个货郎担,奶奶在上面给我挑了一个小草盒子,椭圆形,像个盆,上面还有盖,盖上有个红布包着的拎手。

这个小盒子就成了我的梳妆盒,我把小木梳、圆镜子、花头绳、发夹都放在里面,不用的时候放在枕头边,早晨再拿出来。从此自己给自己梳辫子。

有一天我们家来了两个知青阿姨,是向父亲借书看的,看到我在替妹妹梳辫子,大大地惊奇,问我自己的“马尾巴”是谁给我扎的,我说是自己,她们更是大大地惊奇。过了几天,送给我一把花色各异的玻璃丝,玻璃丝是当时最流行的头绳了,我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梳妆盒看看,感觉自己好富有。

童年的故事就像这梳妆盒里的玻璃丝各色各样。它一直伴我到上学的年龄。进小学第三天,老师选我做班长,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妹妹向我讨梳妆盒,我慷慨地送给她。

送出去了又后悔,可送出去的东西不好意思再要回,后来就一直被妹妹所拥有。我虽然没有了梳妆盒,还是能做到每天把头梳得光洁利落地出门。结婚前,他从远方来看我,给我带来一只精致的化妆盒,勾起我对那段往事的回忆。我泪眼湿湿地靠在他怀里跟他讲那只草编的梳妆盒,那段我怀恋的光景。他亲了亲我的泪颊说,没想到你是那么一个美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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