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次上他的课我都心惊肉跳。

怕。怕什么?

怕他骂我，怕他用粉笔头扔我，怕他大声断喝：“不想听你就给我滚出去!”

——其实他并没有这样对我，一是因为我好学勤奋，上课专心听讲；二还是因为我好学勤奋，上课专心听讲——我要是不专心听讲，他发起脾气来，根本不会顾及被施暴的对象到底是男是女。

他确确实实这样对待过一个男生。说是男生，也近30岁了——来电大上课的，没有太年轻的。我们班年龄最大的同学，50了。

当时，他一手夹着烟，一手用粉笔头狠狠砸向那个男生的头。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男生面前，对他说，你不想学就给我滚出去，少在这给我说话。前前后后的女娃都让你说遍了。我的课堂，坚决不允许你这样!

声音大得吓人，整个教室的四壁都在嗡嗡作响，教室里安静极了。

男生歪着头站着，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

随即，他转过头看着刚才说话的几个女生，抽了一口烟吐出来，你们也这么大了，不是小孩，让我这么说你们，害臊不?想和他聊，出去好好聊，少在我这里说话!

教室里真是静得吓人啊，我真怕他和那个男生打起来。

可他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实话，真要打起来，他真不是那个男生的对手。那小伙长得又高又壮，而他，1米65的个子，全身精瘦，两条细腿还不一样长。可能小时候得病落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瘸的。

但他一点也不害怕，站在一边慢悠悠地抽烟，眼睛里喷着火，甚至充满挑衅。

过了几十秒后，男生站起来拿起包走了。走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有些尴尬。而他，一直靠着桌角在抽烟，最后这几口，抽得特别痛快。随即掐灭了烟头，一瘸一拐走上讲台，继续讲“虚拟语气时态”。

我在脑海里用虚拟语气造句，假如他们刚才打起来，后果会怎样?

假如是别的老师，对这种上课说话的问题，会不会视而不见，上完课走人?



2



说实话，他长得确实不像一个老师，尤其不像英语老师。

我们隔壁班教英语的女老师，四十多岁，戴一副眼镜，即使冬天都总穿着裙子，说话慢悠悠地从不着急，还常常喜欢用美国式的肢体语言表达情感——耸耸肩，“take it easy”(放松点，没什么。)

可他，总不能take it easy。

走路的时候就他急，表情严肃，一手夹着烟，一手抱着课本。在路上，很少有学生和他打招呼。偶尔有老师经过，他会很爽朗地大声笑着打个招呼，递上一根烟，在路边大声聊天。有时还会很“痞”地蹲在路边，一边抽烟，一边吹牛皮。

我怎么看都不能把他和“英语老师”四个字联系起来。

但他确实是教英语的，如假包换。

他讲课的时候很投入，仿佛我们这群坐在教室里的人不是学生，是和他在码头上火拼的马仔。

他快速地在黑板上写板书，恶狠狠地盯着一个典型句子，用粉笔头把黑板点得“咚咚”响，咬牙切齿地把句子一个词一个词地拆分开，讲句式，讲时态，讲词。

他常常会让我们造句。如果有人造出来，他就大声地、得意地分析开来；如果没人造出来，那么此时的教室，就静得吓人。

他目光如刀地扫视教室里每一个学生，我们纷纷低下头去。他慢慢地说，怎么，没一个人能造出来?又是静得吓人的几秒钟过去，教室里一片翻书和擦汗的声音，还有烟丝在燃烧时发出的嘶嘶声。

很不幸，几十秒过去了，仍没有人造出句子。

他最后扫视全班一眼，转身走上讲台，刷刷在黑板上写下板书，开始慢慢讲解。我们很奇怪，原以为他又会暴风骤雨般大发雷霆一次，可谁想，他出奇地耐心，非常仔细地讲解。眼神依然犀利，但那不是刀，而是一种渴望的目光。

他渴望在座的每一个人能听懂。

他实在太执著了，他永远这么在乎每一个人，他永远不能像隔壁班女英语老师那样耸耸肩“take it easy”：上课时从来不看学生的眼睛，行云流水般讲完一堂课。女老师的情绪也从不激动，板书很优美，发音纯正而轻柔，从来不提问，也不会就某一个课后习题而纠缠不清。女老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轻松而喻悦。

说实话，上女老师的课很轻松。有人可以边上课边玩手机，有人将课堂作为一个不错的交友聊天室，也有人用书挡住脸坐在一起拉家常。你孩子几岁了?我老公也是才3000多块，啧啧，不够花销。

我坐在一片嘈杂声中竖起耳朵努力捕捉老师优美的声音，可是每一句优美声音的背后，都附加一句聊天声。

我开始想念他。

想他犀利如刀的目光，想他咚咚咚用力敲黑板的声音，想他抽着烟，卷起袖子大声朗读课文的样子，想他一瘸一拐迅速走上讲台板书时决绝的背影，想那间安静的教室。



3



其实来电大上课的，没有几个是真心听课的，很多人只是为了那个文凭。

我从不矫情地说我不是为了文凭，只不过，我依然渴望学到知识。

很多同学的书是干净而整洁的，上面一尘不染。因为他们想考完试后可以倒手卖给下学期的同学——卖书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所以当他咚咚咚地在黑板上写字时，很少有人会记笔记。

很多来上课的同学都很忙。课堂上时不时会有人接电话，也许是一笔重要的生意，也许是一个急着约见的心上人——这个年龄能来上学的人，心思早已不再单纯。他们或是为了生存，或是为了名誉，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坐在教室里“学习”一会儿。

当他站在讲台上语重心长地说：“学一学，到底是对你们有帮助的”“你只要仔仔细细看一遍课本，就能学到很多知识时”，讲台下依然有人在低头偷偷玩手机。

你说，你怎么这么傻啊，你说的这些话，不都随着窗外的风，吹散了?

可他依然每节课要求不准有人窃窃私语，要求手机全部静音，依然大声地讲解课文，耐心讲解课后练习题。

他把我们当成孩子了。他用教中学生的方式教我们这些成年人，苦口婆心。

可究竟有多少人能听进去他的话，有多少人敢正视他如刀一样的目光?

他走在校园里，依然形单影只，很少有学生和他打招呼。他严肃的面孔和又黑又瘦的小小身影，太容易被大众忽略。

在这个凡事讲究“捷径”与“处世之道”的社会里，他活得执著而单纯。

他不是高大帅气的老师，也不是口若悬河会哄学生们开心的老师，更不是出门就被前呼后拥粉丝如潮的老师。他是一个“凶恶”、不留情面，有点“痞子”味的老师。如果个子再高点，我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黑社会的打手。

他也确实是一个“打手”。他犀利如刀的目光，狠狠打在我们每个人脸上，我们不得不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你究竟学到了什么?

这学期开学，大家惊讶地发现，依然是他带我们的英语课。当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抱着课本，一瘸一拐走进教室的时候，人群中竟有了小小的骚动。

也许依然有人不喜欢上他的课，依然有人怕他，可是，为什么每次上他的课，教室里的人只见多，不见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