溘死以流亡
以荒之虎代笼内之虎,而置笼内虎于野,旬日,二虎皆死,盖其境不适其本也。
——引子
亘古的风沙猎猎地呼号,携了他的衣襟翩跹地飞。
浩荡的浪涛沉沉地咆哮,击着沙洲中的杜若沧桑地啸。
“水兮……”他想作歌,却少有地作不出了。他望着滚滚的浪,惨然地想:“秦将白起破郢都耶!”
他想到那次上谏楚王:“以秦虎狼心性,楚国危矣!一朝立约,国必不保!”然而终遭流放。
他愤愤然了,忽地仰望苍天,“明明吾天,灵灵吾仙,孰可相助?孰可相助!”
他望见江中沙洲上的一小丛杜若草,孤零零地立着,一身高洁,一世憔悴,四围的野草与枯木催着它的命。他定定地看着,眼睛里忽然迸射出奇异的光。
——四围除了浪花的浩然之声,确乎再没有其他声音。然而,他耳畔却分明地响起乱纷纷的人声;从那野草与枯木的可鄙的姿态与糜烂的气息之中,分明地望见了他所憎恶的以及憎恶他的:那身姿曼妙的郑袖,温言软语地对王上讲着蛇蝎之言;那张仪,惺惺作态地道着虎狼之心;那班仪表堂堂的公卿大夫,只会用沾着污垢的手捧起凌迟的毒酒,只会用喷着浊气的嘴说那麻痹的“美言”!
他眼中的光忽而黯淡起来,终于消失了。
他继而痛苦地望着那草:“杜若不幸,余之哀矣!”他觉得自己仿佛那杜若草,芳华一世,却生于此境。
世俗之鄙,以周容苟合为巧!君子正其法度,故施以美政。顽石嫉玉之华,故困而碎之;小人恶屈子之芳馨,既离而疏之。君之不明,国之难矣!孰能救乎!孰能救乎!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他悲戚戚地望着汨罗江,涕泪满襟。
他痛,痛楚之灭,国之亡;他悲,悲报国未酬,壮志成空;他恨,恨王上偏信谗言,不听劝谏;他苦,苦世俗之浊,尘寰之污!
风挟着尘滓扑上他的素衣,吹乱了他的发髻。他狂乱地迎风而立,立在汨罗江畔斑斑的巨石上。
“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他高傲地、响亮地喊出了这句话。然而,“秦将白起破郢都耶!”他又重复了一遍,蹙起眉头,骤地向身后望去,那茫茫的荒野上尖而且唱的野草欢喜地鼓着风,然而却并无一枝杜若。他蓦地生出恨来,这楚地,被秦军的铁骑践踏,步步踏在他的心上!而那祸国殃民的草芥们,可曾为楚地流过一滴泪?!
“清者之志不复成,更兼世俗嫉恶之浊,庸者小人之徒众矣。吾唯避而苟且——此余之态耶?”
他向前迈了一步,望见汨罗的浪。水花拍上他的脚,如冰般冷至骨髓。他先是一惊,继而如释重负般,畅快地笑开来。
——在弥散着的无尽的尘滓与沙中,在充斥了黄埃的呼啸着的狂风里,在奔腾着的滚滚的汨罗江旁,他舞动着一袭似乎不属于尘世的素衣,仰天笑道:“至清者,不复困乎浊世也!”
抱石自沉于汨罗江中!
他感到冰冷的水如游曳的冷龙般游走在他的身体中,他觉出那种闪电般攫人的至清至冷的寒意。而那郑袖蛇般的媚笑,张仪虎狼般的歹心,庸者虫豸般的符和,伴着楚之灭亡的悲痛渐渐远离了他。
于是他寻到了最终的空灵与宁静,而他至清的灵魂也终于得到了安息。
——乐也?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