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身边的残疾人
发布时间:2024-07-11 23:59:09
前言:也许在别人眼里,他们如浮尘般微不足道,但走近他们,倾听他们的呼吸,依然感受到他们生活的价值,他们身上洋溢着的那种真、善、美。底层人物中间的光芒,更值得我们去关注!
入冬的第一场大雪下起来时,月亮湾打了一辈子光棍的阿留头告别了他曾经“休养生息”过的熟悉的牛毛毡子(简陋的房子),随着他的歌声,永远地走了。
他走得不声不响,无牵无挂,就像雪花飘临大地,又被大地所融化一样,让村里头那些多年来为生计所迫而大伤脑筋的老少爷儿们啧啧咋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着是人,死了做鬼,好哇,阿留头!”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们就会下意识地猛抽一口呛人心肺的老虎叶子烟,感觉便有些飘飘然。
那年那月那日的下午,北风怒吼,漫天大雪,村里的哑巴姑——阿留头的娘刘氏在河边摸田螺,忽然感觉肚子不舒服,有些恶心,便腆着怀了八个月的大肚皮躲到一片树林里。一阵剧痛后,她便知道,是早产了!唉,早产就早产呗,家里的嘴巴已够多的了,多一个多操一分冤枉心啊。
多年卧床不起的爹去年秋走的,本来就不能糊口的刘家又挤进这样一个讨债鬼。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只能吃些野菜、红薯。每每喂奶时,当娘的望一眼用碾子也压不出奶水的干瘪的乳房,又看看阿留头凹陷的贪婪饥渴的痴痴发呆的大眼睛,不免揪心一阵,接着垂下几滴泪来。泪水掉在奶头上,阿留头竟张开大嘴吧哒吧哒畅快地吮了起来……大难不死的阿留头终于活了下来,但营养严重不良,却落个瘸脚撇手、麻脸口吃的后遗症。
人的代偿能力格外强,所谓的“天无绝人之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阿留头嗓子好,记忆力更好,满肚子的花曲小调。平时,手脚不大灵便的他只能做些烧水做饭、端茶送水的轻松活儿。到了农忙时,他也不会闲着,主动帮人家送茶水一类。远远地挑了一满担茶水朝田地走去,村里头正在劳作的男男女女便起哄似地要阿留头来上一曲。他也不客套,卸下扁担,扬起喉结老高的脖子唱了起来:
打把锄头(嘛呀嗬也),
角尖尖那个亮闪闪,
送到我的那个她(咿呀呵),
纺棉花(呀嗬嗬儿咳)
……
他唱得情真意切,听的人心痒神驰,哈哈大笑。笑未了,便会有好心的娘们嫂子半真半假地冲着他嚷:“喂,阿留头,想不想娶个她呀,啊?”
阿留头满脸绯红,麻点羞得像地里盛开的芝麻花。他不吭声,只弓着身舀水喝,其实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瘸脚撇手,缺爹少娘!
阿留头不便耕作,村里只留给他有两分菜地。他种得很仔细,隔三差五地去整地锄草,挑粪担肥,菜也长得蓊蓊郁郁的。尤其是那高粱玉米长得又高又壮,膀粗腰圆,微风徐来,猎猎作响,分外可人。阿留头种地可不简单,好几次挑着满满的一担水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他踉踉跄跄地连人带桶摔倒在土沟里。但他丝毫不气,半点不恼,不慌不忙地爬上田埂,洗尽淤泥,一颤一颤地担着空空如也的桶悠悠地走。
村里头的许多年轻人到外面打工去了,阿留头没走。有一天,他请木匠师傅做了两个架子,系上绳子,干起了走乡串户的“八个系儿”的生意买卖。他脚力出奇的好,不时地到几十里外的集上去趸来些烟酒猪耳朵麻花豉豆花生瓜子饼干绒线网子针之类的货儿。不知人们是爱他的货真价实,还是喜欢听他的艳歌,也许出于同情吧,总之,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了。这便着实让他打心眼里高兴起来,不时抿上几口老酒,笑眯眯地哼起多年未唱的花歌儿:
奴在房里怀乖乖,
一心只想吃韭菜,
我的情郎哥唉
……
每每唱起这些曲儿,村东头那个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先生便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一高一低渐渐远去的背影,咕噜着“饱暖思淫欲”之类酸不溜秋无伤大雅的讥诮话。
入冬那天,月亮湾对河的古林村里,有两户人家忙着婚嫁喜事儿的操办,阿留头照例挑了满满一担货去赶生意,货卖得差不多了,唱了好几段助兴的艳歌,喝过东家的喜酒,阿留头摸黑往家赶。当大伙小孩几个踏上那座晃晃悠悠的独木桥,走了一半儿时,“吱嘎”一声闷响,桥断了,阿留头和几个大人孩子一齐跌进冷得钻心的河水……有个小孩的头被断木击中了太阳穴,抱上岸就死了,阿留头的货架砸了,那条用来走路的腿也丢了……
化雪的那天早上,人们才发现,他走了已经三天。入殓的时候,他的头部还枕着分分角角一枕头零钱,一根自制竹笛,一个烟盒,上面歪歪斜斜三个铅笔字:钱 休 桥,雪光照进来,字迹分外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