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尽头 下卷读后感精选10篇
《大河尽头 下卷》是一本由李永平著作,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36.00元,页数:395,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大河尽头 下卷》读后感(一):很喜欢
是近两年读过最爱的一本书····································································································································
《大河尽头 下卷》读后感(二):为谁书写
李永平在上卷中说自己在写作的过程期间决不重回故地。这种刻意与现实的干扰保持距离的作法在他后来对文字意向的雕琢上确实颇有帮助。读到艰涩处,返回几页前,或者跨到几页后,你会发现,淡化故事,淡化语境反倒令阅读更好地持续下去…但那些匪夷所思的描绘又像是随意堆砌的石滩,尽管依然令人炫目并惊叹其文字背后的万种风情民俗。总之,当他沉湎在用笔书写自己脑海中的那些绮丽光景时,也将一部分读者拒之门外。我很不愿承认自己是被拒绝的读者,但是每当在我调整我的阅读节奏时,便会发现大河上的这趟旅程似乎总是停滞在某处…这或许也是李永平的特色吧,华丽而迂回的叙述,总是不让情节迈得太快,围绕在进展处一周后方才引入下一幕。这让我想到了一个题外话,书写究竟为谁,是为了欢迎读者的到来,还是旨在纾解自身的情感?
《大河尽头 下卷》读后感(三):激烈回归并创新华语的东南亚语言支流。
说它回归华语:根据当时马来亚社会背景,作者的南洋浪子心境,文章自传色彩的关于寻觅与回归的故事,甚至浸泡了中国古典文学的遣词造句,都是关于回归。
说它激烈:且看那比浓墨重彩还要浓的对赤道大河与雨林的描述与想象,几乎创造了一个鬼魅癫狂的世界。然而读来没有不适,因为作者的神是聚着的,他冷静认真地观察或想象这个大河世界,这是一次方向明确、按部就班的旅程。这是一次没有回程的旅程。
说它创新华语:我没有从任何内地或西方华人作家那里读到过类似遣词造句的方式。神曲的寓意,纽约式的描写风格,台湾式的耐心,文言文的遣词造句,东南亚的风土与故事,油画甚至油漆画级浓厚的画面感,全融为一体,让人惊艳。
一方水木养一方人,也就养一方文。新鲜血液对华文的发展无疑很重要。有人批评它攻击工业侵略时过于”政治正确“了,然而本书一贯犀利,无意委婉或藏以寓意。直截了当不也挺好么。
《大河尽头 下卷》读后感(四):笔记
随着长舟旅行的开始,不再有沿途的村庄城市,告别喧闹的人世,整个小说也变得很难读,几乎每一章都是对沿途景色的描写,导致后来看的又慢又痛苦,索然无味。
大河的尽头也是源头,载着亡魂回归的神秘长舟,少年永在源头完成了自己成为男人的仪式,与少年时的自己告别,旧的自我的死去,成为男人的永的诞生,这究竟是死亡还是新生?
虽然我很喜欢的书评人梁文道评价李永平的文字华丽,繁复,行于未止,把他和另一个以文字爆发力著称的台湾作家骆以军相比。没错,李永平的文字的确很华丽,在开卷节目中梁所读的几段也不可不称美,但是读到后来你就会发现,李永平的书写有大量的重复,把同一个事物用一个修辞写了5次6次,读来还怎么可能让人有如初见般的震撼呢?而骆以军就从未给我这样的感觉,在西夏旅馆煌煌百万字,骆以军把时间凝固,人物静止,剧情推动近乎停滞的描写里,我从未看到两片相同的叶子。在最后迎来阅读旅途的终点时,《山》留给我的是不耐,而《西夏旅馆》,我只想从头开始,再领略一次骆以军的文字暴力
《大河尽头 下卷》读后感(五):重新认识南洋婆罗洲
很久没有读到这样的书了。 早前在豆瓣看到介绍大河尽头的一篇书评 第一次听到南洋华人文学这个概念。虽然对小说内容还一无所知,却已经非常期待一读,盼了半年终于等到图书馆收录新书,一路读来,真是不负所望。 支那少年和荷兰姑妈一起溯流而上寻访婆罗洲圣山的旅途,跟随着主人公的行程,认识南洋,认识南洋诸岛的历史、近代的变迁,南洋的华人群落、白人殖民者、原住民各部落、日本侵略者以及战后的商人们,第一次知道了卡江、圣山峇都帝坂、婆罗洲的密林、橡胶种植园……这里神奇的部族、动物、人物、基督教、佛教、道教、伊斯兰教、达雅克族原始信仰,新生的原始的善良的丑恶的真实的虚幻的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混沌不堪荒诞不经的统统混在一起……最终溶合成婆罗洲——这个地球赤道正中,世界中心之岛前世今生的一曲交响诗。这些完全超出我的预期。 虽然之前也听梁静茹、孙燕姿的歌,也看过《小娘惹》、《夏日麽麽茶》,也知道郑和下南洋 但因为印尼的排华骚动,所以一直以来尤其抗拒着印尼。读了《大河尽头》,对于东南亚,特别是婆罗洲有了重新的认识。 阅读的体验也很美妙,可能上一次有这样的阅读体验是《百年孤独》了吧,两者多少有点相像之处。虽然开始觉得故事罗罗嗦嗦,作者反反复复的交代故事背景,可是读着读着似有一股醉意,仿佛被催眠似的放不下书的一直读。 之前还曾一度质疑南洋华文水平,结果翻开第一页就彻底打破了我无知的臆想。精致的文字如精心雕琢的工艺品 字字斟酌,不常用的生僻词用词,马来语、华语、日语、甚至台语,各种文字混合在一起,让本就如梦似幻,诡异迷魅的故事增添了更多艳丽风情。 个人印象最深的是少年和姑妈在新新唐的片段、还有少年在二本松别庄鬼上身的那段。 很感谢本书给我带来的阅读体验 PS这个故事不由让我想起《3×3只眼》中的一段小故事——《马来赤雨》——讲日本在马来西亚热带雨林砍伐树木草菅人命后冤魂成精的事,和故事主线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高田特意讲了这一段。
《大河尽头 下卷》读后感(六):哪门子小说
真的难以理解,这样一本缺乏情节,缺乏主要矛盾,只靠夸张炫目的写景和大量高度重复的、堆砌式的长句,居然拼凑出上下两册洋洋洒洒几十万字的小说,何以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主要人物永,在书中完全是一个被动的存在。他只是在大河之旅中一路看,看,看,看到很多以前没见过的人事风物,然后要不就是“悲从中来”感怀一番,要不就是心生厌恶发小孩子脾气,作为一个主角,完全没有主导情节发展的作用。
如果说把永当成一个叙述者或者观察者来看的话,那谁是故事的主角呢?克丝婷吗?也说不通,因为克丝婷对故事走向的影响力比永还小。她在整段旅途之中,不是在像小女孩一样撒娇,就是在感怀她以前坎坷的身世,被日本兵轮奸以致要摘除子宫云云。可是她以前的身世再引人注目,和这次大河之旅有什么关系吗?大河之旅又碰到了那些兵,她既没复仇清算旧账,也没和他们和解,那是要干嘛呢?如果说是为了激起克丝婷的情绪的话,激起她的情绪对后面的情节又有什么影响呢?看了后续的情节,完全没有看出这段插曲有何影响。
再说峇都帝坂。全书不断地吊读者胃口,把那峇都帝坂写得有多神秘要多神秘,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可是等他们真的去了那里之后,却完全没发生什么像样的情节。他们去峇都帝坂究竟是要干什么?“我要用我那子宫已经残破的身体重新把你生出来”,她把他重新生出来了吗?“永,这次大河之旅是你的成人礼”,他干了什么跟成人有关的事情?“去峇都帝坂寻找生命的意义”,找到了什么生命的意义?如果真的像上册腰封说的,“生命的源头不就是性石头和死亡”,那为什么还要去峇都帝坂?找个人做爱,在草地随便捡块石头看看,再去自杀一回,不就找到了生命的源头了?
如果说是为了介绍东南亚风情,揭示殖民统治对东南亚的野蛮掠夺的话,作者确实做到了。只不过,从小说技法的角度衡量,这些东西根本没有与主要人物的情节融为一体,只是离散地被铺陈在书中不同的章节中,既不影响主角,又不被主角所影响。
尽管看到其他一些豆油对此书充满了溢美之词,我还是没有办法对此书有任何的改观。在我看来,这就是两个不知道要干什么的人冒着生命危险跑去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最后毫无收获。
《大河尽头 下卷》读后感(七):永的成人礼:性
《大河尽头》是21世纪开头一部伟大的华语作品。我不能用更多的溢美之词才赞它,不如就四字总结吧:奇美诡谲。
这本小说算是作者形而上的回忆录,复杂而又简单,它探寻的源头:不就是一堆石头、性和死亡?那神秘深邃的雨林里不止这些,起码,还有永的母亲,玛利亚,房龙。我想用“性”的角度来阐述用的成人礼。
从永将到达码头,他的成人礼便开始了。迎接他的是房龙,作者是这样形容她的:“一个洋婆子,跂着两只皎白的、只趿着一双凉鞋的脚,高挑挑站在水边,鼓起胸脯迎向大河口的落日,噘着她那两蕾子滴血也似猩红的嘴唇,将一只手掌举到额头,久久,绞起眉心,朝向那暮色弥漫的江心,只顾怔怔顾望。”(就这一段话,你有几个字是不会读的?)
房龙是永老爸的情妇,永叫她姑妈。但事态的发展不得不让读者怀疑,她是不是永臆想出来的青春期产物?
比如在文中永就做了这样一个梦:“克丝婷姑姑教我开吉普车。白晃晃一颗赤道大日头下,汗潸潸湿答答,两个人厮搂着挨挤在驾驶座里,一起掌握方向盘,两双手紧紧交缠。”做梦做着被他姑姑用猪笼草逗弄醒了,而永醒来时看见姑姑:“好一会儿她只顾弓着腰,俯身瞅望我,白精精两只奶子冒出了好几条蚯蚓样的青筋,就在我面前,晃啊晃,沉甸甸地垂落在她那松开的晨褛襟口。”
永一人在庄里无聊,不小心看见姑姑房里一些奇妙的镜头:“她把一只手伸进毯子里縩縩揪不知摸索着什么,睡梦中不住翻身,嘴里时而叽里咕噜时而哼哼唧唧,又好像在用荷兰文呻吟。。。。忽然,克丝婷趴在床上弓起腰背,倏地颤抖两下,只见她那条汗湫湫裸白白的身子只顾痉挛起来。。。一声叹息:-唉-呦。”(大家认为女主是在干什么呢?)
在看完这个后,永想起了小时候父母在家里的奇怪景象:“一晚我突然发烧,母亲把我带到她房间跟她睡,半夜惊醒,我翻了个身,冷不防我父亲一巴掌火辣辣掴到我脸上叫我不许看,嘎吱嘎吱嘎嘎吱吱,一整晚我母亲的床摇船似的颠荡个不停。当晚,我听见母亲发出一声叹息,声调同样深沉,就像这会儿,我躺在吊床上,听到庞龙小姐的一声叹息。。。”
青春期的幻想加上无意(到底是无意还是克丝婷有意?)的看见,使永对于性的幻想一步一步升温。
在房龙带用出行的路上,她主动要求教永开车:“我教你开车。今天早晨你在橡胶园睡觉说梦话,嘴里直嚷着踩油门踩油门,飙到五十哩、五十五哩、六十哩了!哎呀马路中央有一大坨水牛粪,克丝婷姑妈,糟了,来不及踩刹车了。。。”相信大家都明白,这是永在对房龙的性梦,而房龙又在永面前自慰。
热带雨林的尽头到底在哪?日头炎炎下,房龙带着少年永,千里迢迢溯流而上,寻找那个成人礼。
在雨林仰天看,有着浩瀚银河的群星,如书中所说:“这时,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克丝婷,你知道我心中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你想做什么事情,永? -娶你为妻。”种种情节不像是作者对伦理的探讨,更像是对现实的期幻以及梦想的破灭的悲哀与安慰。
永在快到达大河尽头时曾鬼上身似的对克丝婷进行追杀,而这时,克丝婷也把那个秘密告诉了永:“我开过刀,拿掉了子宫。”就像是前面说的,这是梦想的幻灭,不可得的悲哀,一种永恒的悲剧,而在永的眼中,这是一桩悲剧吗?
在故事的尽头,永终于完成的成人礼,仿佛到达了大河尽头:“我迈出双脚直至走到克思婷面前,光着身子,赤裸裸地毫不犹豫地,投奔向她的怀抱,进入了她那坦荡荡展现在山顶天光下、子宫早已残破的身体内。。。"
这就是结局了吗?大河尽头,也是源头。
《大河尽头 下卷》读后感(八):那么这究竟是怎样一本书
上下两卷,我给了上卷三颗星,给了下卷五颗星。当然不是因为上卷不如下卷好。
上卷给分低,是想告诉未读过的人,这书不好看。下卷给分高,是跟读过的人交流,这书写得好。难看和写得好,不冲突。
少年永终于找到他的家。好累,可心里好安详。有书评中提过,我这里再提一提。作者李永平先生,已经于2017年9月22日去世,享年71。这个消息和小说情节交织在了一起,还记得书中的玛利亚·安娘吗,浪·阿尔卡迪亚的小圣母,告诉少年永,等你完成了你必须完成的人生旅程,你会回到登由·拉鹿湖。也许现在,就在我写下或你读到这些文字的此时此刻,永已经回到了登由·拉鹿湖,回到了在湖边建好了高脚屋,生下了孩子,无论多久都一直等着他的玛利亚·安娘身边。
歌最重要的一首,贯穿全书的,是《荷兰低低的地》。听听看吧。
Lowlands Of Holland
之后是《今夕何夕》,桑高镇听到的歌。歌手白光,她的歌大家最熟悉的应该是《如果没有你》 或是 《等着你回来》。
今夕何夕
再后来,船搁浅在了河中,又听到了一曲《Where the Boys Are》。
Where the Boys Are
最后,在新唐夜游,出租车司机车里放着一首《花花姑娘》。这首歌可能让人陌生,但说起周星驰在唐伯虎点秋香中的那首“红烧鸡翅膀我最喜欢吃”,知名度应该就高了。
花花姑娘
当然,书中还有大量的婆罗洲当地歌曲,我暂时没有有效的方法来查找。
婆罗洲现实层面上,作者展现了一个跟我想象完全不同的婆罗洲。
首先,少年永的旅行,是真实的。李永平先生确实在十五岁进行了这样一段旅程,只是月份稍有不同。这说明,书中展现的应当是可信的,1962年前后的婆罗洲。
这个地方,既充满了合乎我们想象的原始与野性,又渗透着我根本想象不到的现代化。
城市不必说,已经充斥着工业气息,尤其是卡江上最后一座大城新唐,世界级的木材集散中心,白天热火朝天,夜晚也能纵情声色。
雨林深处,也并非没有人烟,分布着原住民村落。原住民在保持原始野性之余,不忘进城打工,几年后穿着阿迪达斯休闲服,带着日本电器,衣锦还乡。
对于62年的中国来说,这简直是一座十分摩登的雨林。确实让人感受到,亚洲四小龙时代的光辉。
而精神层面上,作者想说的更多,却又很隐晦。
这里的种族,文化,都是丰富的,但又总让人觉得是不交融的。欧洲,特别是荷兰人,依然在这里有着巨大的橡胶园;二战结束才十几年,日本人已经重新回到这里,成为最大的开发者;华人默默生活,辛勤工作;本地各民族,出来打工,却又总会回到雨林里的村庄中。
作者在描述婆罗洲地形时,将其比喻为一只怀孕的母狗。而旅程开始不久,意大利旅伴罗伯多就当街踢死了一只怀孕的母狗。日本人毁掉了克里斯汀娜的子宫,而转过头,又建立木材集散中心,毁掉婆罗洲的子宫。澳西叔叔和皮德罗神父们,深受原住民敬仰的同时,又占有了多少原住民少女的子宫。
一场大雨后,山洪带来了动物们的尸体和各种垃圾。野性与现代化,各种文化的象征物,都被山洪带走,顺流而下,向西至海。
《大河尽头 下卷》读后感(九):李永平:我的中国,从唐诗宋词中来(《南方都市报》专访李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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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方都市报 时间:2012年9月23日
李永平
知名作家。1947年生于英属婆罗洲(现属马来西亚)沙捞越邦古晋市。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赴美深造。曾先后任教台湾中山大学、东吴大学、东华大学。著有《婆罗洲之子》、《吉陵春秋》、《雨雪霏霏》、《大河尽头》(上、下),并有译作《大河湾》、《幽黯国度》等。
对李永平的采访是在台湾淡水小镇的“有河”书店进行的。书店在二楼,我们坐在正对淡水河的阳台上,店主养的花猫不时在脚边温柔地蹭过去。李永平大病初愈,还不能长时间晒太阳。他向我们展示了脖子下面淡红色的细长疤痕,是去年做心脏手术留下的。那时医生判定他心脏只剩下3 0 %的功能,必须马上手术才能捡回性命。
李永平求医生:“能不能再等我一个月?”40万字的《大河尽头》已经写到尾声,李永平说,他怕一去无回,所以一定要写完小说并且校对完交给出版社,才安心进了手术室。手术很成功,李永平捡回一条命。《大河尽头》也连续入选“亚洲周刊十大华文小说”和著名的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
心脏病给李永平留下了后遗症:他不能喝酒、喝咖啡,吃东西也严格遵循医生要求,“嘴里淡出鸟来”。聊天中,说到对“中国”、“母亲”的感情时,他激动起来,连续说了几遍“这是我的中国,我的中国”。之后一度跟店主要水吃药,缓解胸部不适。他再也不是那个酗烟酗酒、大块吃肉的“南洋浪子”了。
写《大河尽头》时,他的书房就在淡水河边,坐在桌前就能看到滔滔的河水。这给了李永平无限灵感,写作也顺得像河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好像酝酿了一辈子。小说里15岁的少年永与洋姑妈克里斯汀娜,顺着婆罗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溯流而上,开始了一趟奇幻旅程。他们进入情欲激荡的原始密林,见识人性的纯真与黑暗,经历土人部落的夜宴与笙歌……这是一次探奇之旅,也是少年的成长之旅。小说里,李永平对故乡婆罗洲做了一次深情的回望。
故乡,对这个生长于南洋、饱受中国文化滋养的作家而言,是永远纠结的“三角恋”。他热爱祖国,满腹唐诗宋词,少年时代就立志要回到中国;因“文革”爆发,只好栖身宝岛;到晚年却发现婆罗洲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才是他想叶落归根的地方。这种对故乡的情结,纠缠贯穿在李永平的小说之中:在《海东青》里,他写了自己栖身5 0年的台湾;5 0岁之后,他开始写“婆罗洲三部曲(《雨雪霏霏》、《大河尽头》、《朱鸰书》)”,回望故土;那向往一辈子的祖国,却因“怕和想象不一样”,他至今未踏上大陆一次。
向往了一辈子中国大陆,至今没回过
南都:少年时代你觉得你的故土是在大陆,一心要回到中国,但是到了现在,从《大河尽头》流露的情感看,你反而又觉得婆罗洲才是你的根、你的故土。
李永平:我常常说,这是我的福气。我有三个母亲,婆罗洲是我的母亲,台湾后来也变成我母亲。我还有一个老母亲,就是祖国大陆。我是透过唐诗宋词接触中国的,那是最美、境界最高的中国。所以我的中国是文化中国,她是我的文化母亲,我心里头的一个老妈妈。这个老妈妈很有教养,很有学问。婆罗洲给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她像是我的生身母亲一样。她也许长得不那么漂亮,也许土里土气,但我是喝她奶水长大的。她身上有狐臭也没关系,我喜欢那个味道,因为是妈妈的味道。所以当我老了,想落叶归根的时候,我想回的不是中国,而是婆罗洲。但因为政治原因我不能回去,我只能透过我的作品回去,才有了婆罗洲三部曲。
南都:在南洋长大,这个“文化的中国”你是怎样获得的?
李永平:我家情况比较特别,不是老华侨。我父亲是广东客家人,二十几岁才到婆罗洲的华侨学校教中文。所以我从小就接触中国的东西。我常常说,我的中文老师是中国古代的文学家,像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我从懂事开始就想回中国,因为我很敏感。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觉得华人在那个地方是寄人篱下,永远是二等公民。我想回大陆,那是能把我当自己人看待的一个地方。实际上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有一个舅舅在广州,准备在我高中毕业时就把我安排到广州的中山大学。但我念高二的时候,晴天一声霹雳,中国大陆发生了“文化大革命”。我可能是马来西亚第一个知道大陆发生“文革”的人。
南都:你怎么知道“文革”的?
李永平:我当时有一个习惯,每天收听中国的广播。那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一天有一个小时的节目是对南洋华侨广播的,一开始是20分钟的新闻节目,接下来就是一些文艺节目,唱歌、说书、讲故事。有一天突然间这个新闻没有了,一切正常节目也没有了,整整一小时在播毛泽东语录,一整个礼拜都是。第二礼拜开始播一些比较文艺的东西,还是根据毛语录改编的歌曲,我就知道大陆出事了。后来消息传出来,大陆发生政治动乱,后来称为是“文化大革命”。这样我回大陆的这条路就断掉了。那怎么办呢,我就选择来台湾,一待就是五十年。我19岁到台湾,中间去美国读了6年书,然后毕业回台湾,就没离开过了。
南都:从小时候开始就盼望回到祖国,但你直到现在都没有去过大陆?
李永平:没有,没有。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们看我写的东西,就知道我一直很想回去。那种感觉,你们很难理解,近乡情怯,越近你的家乡,你越害怕。因为你怕回去以后,却发现一切跟你想象的不一样。你知道我的中国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唐诗宋词元曲来的,那是我的中国,我的中国。但我今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是污染,整条河的污染,我的心在滴血。我知道改革开放,中国改变了很多,富裕了,但附带来不少负面的东西。我在台北那么多年,写过一部《海东青》,就写台北是一个充满丑陋欲望的索多玛城。如果我到大陆一看,是一个更大的索多玛,是五十倍大的索多玛———大陆人口是台湾的五十倍呀,那我想我整个会垮掉。真的不敢回去了,我只好找个借口留在台湾,遥想中国。
中国小说家最大梦想是写部武侠小说(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南都:听说你在《大河尽头》写作中生了一场大病。
李永平:我年轻时非常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是南洋浪子,爱喝烈酒,爱抽烟,一天要抽两包半。所以《大河尽头》写了一半的时候,我的身体不行了,我就跟麦田出版社商量,先出半部,上册出版以后,我休息了一年再写下册。但《大河尽头》下卷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的身体真的出问题了,一照X光片是心脏出了问题,只剩下正常人30%的功能,要马上开刀。我跟医生说,能不能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把小说写完、校对好。因为我怕不一定能从手术室出来。还好我生命力很强,手术非常顺利。医生说如果一直保养身体的话,应该可以再活5年。5年正好够我再写一部小说。
南都:所以你还在酝酿一部新作品?
李永平:《朱鸰书》,我答应过朱鸰(李永平的系列小说中反复出现的8岁小女孩形象)以她为女主角写一部小说,我要实践我的诺言。我一直很想写一部奇幻小说。那是西方文学一个非常好的传统,像《魔戒》、《哈利·波特》,但又要能以一个新的东方面目出现。朱鸰正好是最理想的一个主人翁,你想想看把朱鸰这样一个台北小姑娘丢进婆罗洲丛林里,以她的个性,让她在丛林中闯荡,惹是生非,可以写出多少故事!如果还能再给我5年,我还可以写一部我真正想写的武侠小说。
南都:为什么是武侠小说?(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李永平:有人说,中国导演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拍一部武侠电影;我也要说,中国小说家一生最大梦想是写一部中国武侠小说。因为武侠是最中国的东西,是中国独有的文学类型。作为中国作家,你可以把作为一个中国人一生的思想、意念、人生,都写进到武侠小说里面去。上帝如果能再给我5年时间———我那么乖了,一口酒不喝了,一块肥肉不吃,够意思了吧!5年写朱鸰,5年写一部武侠小说,武侠小说我连故事和人物都想好了。到时候如果我真的有那个时间写武侠小说,我很可能会回大陆,我必须看看中国那块地,我才能写中国的武侠小说。
南都:像金庸作品那样的武侠小说?
李永平:你不可能成为另外一个金庸,也没有必要。金庸是一座大山,你要写武侠小说的话,你没办法超越他。你可以从他那座大山旁边绕过去,在他后面建一座山,比他矮一点,可是也非常美丽、独特的山。
其实我最爱的武侠小说家你们肯定想不到,是(上世纪)30年代中国的武侠小说家王度庐,《卧虎藏龙》的作者。王度庐的作品有一种我非常喜欢的悲剧色彩,中国式的色彩。像《卧虎藏龙》里面的李慕白跟俞秀莲,他们的爱情是中国式的,似有如无,无可奈何,然后淡淡地就结束了。我喜欢这种中国式的悲剧。
南都:在小说里,你对几位写过南洋的国外作家有一些不同看法。(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李永平:他们是我的老师,可是我要挑战我的老师,我在作品里头有一些偏见,我指出来,纠正他们。像奈保尔,很多学者指出来我们有相似之处,都是移民的第二代,从小接受移民教育,等等。不过我必须很坦诚地讲,我瞧不起奈保尔,他的作品很了不起,但我瞧不起他的为人。我翻译过他的一本书《幽暗国度》,我一边译一边骂,我做翻译那么久从来没有这样一种经验。他是印度人,从小受移民教育,长大以后在英国写作,成为英国公民,甚至受到英国女王的册封,都很好。但是当你回到自己的祖国,回来写一本书,你是用什么态度?你是用英国公民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和优越感吗?你可以批评你的祖国,任何一个国家都可以批评,可是要看你用什么态度。
所以你们问我,如果有一天我到中国大陆,我会不会写出一本像奈保尔《幽暗国度》或者《印度受伤的文明》那样的书?我说绝对不会,因为我父亲会变成厉鬼来要我的命,我父亲是个民族意识非常强的人。但我也不想苛责,每个人都有他的心路历程,我们要尊重人家的心路历程。
《史记》就是中国人的圣经
南都:从《拉子妇》到《大河尽头》,有没有一个贯穿你作品的主题?
李永平:也许是“女人的受苦”,这个意念一直贯穿在我的作品里头。《拉子妇》不用说了,那是我第一篇作品,技巧不成熟,文字还非常生涩,可是态度非常真诚,写一个原住民妇女的苦痛。《吉陵春秋》的长生、叶娘那些小女人,都是在男人手里受苦。《海东青》也是一堆受苦的女人。在《大河尽头》,克莉丝汀也是受苦的。她是殖民地的主人,但她受到伤害,而且她是家族最后一代硕果仅存的,这个家族就这样完了。接下来《朱鸰书》,这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你肯定又看到一堆受苦。为什么这世界上受苦的女人那么多,你看《金瓶梅》里的女人都在受苦,包括潘金莲。我在南洋华侨社会长大,就是女人受苦的一个现实,我看到的就是我妈妈受苦,我亲戚中的女人都在受苦。
南都:如果请你给年轻人推荐两本书,你会推荐什么?
李永平:《史记》,中国人一定要看《史记》。每个民族都有它的圣经,对中国人来讲就是《史记》。这是我们民族的历史,我们先民的生活都记录在《史记》里头。《史记》在我念中学时是我的床头书,我每天临睡前打开看一两段。我特别喜欢看看列传。现在连我自己的学生,看过《史记》的都很少,他们会问我,老师这本书对写作有帮助吗?我听了想把他们杀掉呀,你怎么可以讲这种很无知的话呢。
第二本我必须要讲《红楼梦》了,我爱死《红楼梦》了,可是我很害怕《红楼梦》。因为每次我去翻开《红楼梦》看一看,我的天哪,那个境界是我永远达不到的。在曹雪芹面前,李永平连当他的书童的资格都没有。然后是唐诗宋词。大陆读者,尤其年轻人,一定要读唐诗宋词,认识古典的中国,那是真正的中国、永恒的中国。不管经济怎么发展、社会怎么变化,唐诗宋词里头的古典中国永远不会改变。
采写:田志凌
《大河尽头 下卷》读后感(十):《外滩画报》专访台湾作家李永平:最大的梦想是写一部武侠小说,由李安拍成电影
近几年,台湾文学在大陆热得几乎要使人腻烦,但李永平这个名字听起来还非常陌生。
李永平笔下的世界和多数台湾作家偏爱描写的都市生活相去甚远,那是马来西亚婆罗洲的热带雨林,或者神州大地上一个虚构的古代小镇“吉陵”。从讲述童年故事的自传体小说《雨雪霏霏》,到同样有自传色彩的卡布雅斯河溯源回忆录《大河尽头》(已于去年 3 月在大陆出版),以及还未完成的奇幻作品《朱翎书》,构成了“婆罗洲三部曲”。这是对影响他至深的早年生活的整理,“写完才可以瞑目”。近日首次在大陆出版的《吉陵春秋》则成书于 80 年代,并曾入选由《亚洲周刊》与来自全球各地的学者、作家联合评选的“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以烟花巷中的棺材铺为背景,李永平用 12 个相互关联的篇章描绘了一个关于恶与恶之惩戒的“传说”。余光中评价说:“吉陵镇的存在不靠地图与报纸,只能向中国的社会风俗与文化传统去印证。在‘现实’的意义上,这是一个绝缘的世界,但是在精神的领域,《吉陵春秋》却探入我国旧小说中所呈现的底层文化,去观照颇为原始的人性。”此外,李永平还是哈罗德·布鲁姆、V.S.奈保尔、保罗·奥斯特的译者。
尽管被认为承续了中国旧小说的脉络,但李永平的作品中却隐含着某种“异国情调”、“陌生眼光”,这或许归因于他复杂的身份。1947 年,他生于英属婆罗洲沙捞越邦古晋市,马来西亚独立后,又从大英帝国的子民变成了马来西亚公民,但却愤恨这个“政客们炮制出来的国家”。为了离他真正的祖国中国更近,他选择到台湾读大学,此后除了在美国完成硕士和博士学位的 6 年,他再未离开台湾。
在淡水见到李永平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他不是传说中的“南洋浪子”吗?怎么是个面色苍白,说几句话就要气喘抹汗的老人呢?解开两粒扣子的衬衫领口,还能看见淡粉色愈合不久的刀疤。他说是去年心脏手术留下的,尽管手术很成功,可是只剩下 30% 功能的脆弱心脏还是需要小心伺候着。采访在淡水著名的有河书店二楼阳台进行,阳光猛烈,我们不时移动桌椅,好让他相对处于阴影中,如果晒得太厉害,心脏会负荷不起。后来李永平特意为此道歉,说要不是身体不好,不会让我们大老远跑到淡水来。除了心脏,眼睛也是他的麻烦,因为白内障手术只有一只眼睛是成功的,他现在只用一只眼睛看东西,为了不让它太疲劳,每天写作三四个小时就要休息。“读书是不行了,短的、字印得大的还可以,家里的书不到 30 本,大都是些工具书。”最爱的几样事情都不能做了,“书不能看,酒不能喝,烟不能抽,肉不能吃”,李永平说自己的现状实在是有点“凄惨”。
交谈中逐渐发现,李永平小说语言中令人略感别扭的地方,其实同样存在于他的口语中。比如他在句尾很喜欢用“啊”这个语气词,就像早期的白话文诗歌一样,但他绝不是拿腔拿调地在讲话。当他反复说“那是我的中国啊”,你分明可以感受到这种老旧到陌生的句式里饱含真的感情,而且是这个句式产生之初的那个年代的真感情。因为父亲在抗日战争爆发前就来到沙捞越,李永平的语言糅合了上世纪初大陆的白话文、古典诗词、武侠小说用语,以及马来西亚和台湾中文的特质。不过对于自己在台湾被称为“马华作家”,他很生气:“我已经一再和台北文艺界提过了,我对‘马华文学’这个名词没有意见,但李永平不是马华作家,马来西亚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没切身关系的概念而已。”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归为世界华文文学的一部分,更希望自己被称为“华文作家”。由于身份的特殊性,他有很多想说而不便说的话,必须表达而难以表达的情感,他甚至和给予他极高评价的台湾文艺界也有隔膜。因为怀有“三份乡愁”,李永平反而成了每一个地方的异乡人,只能通过写作来回到他想回也不敢回的故乡。
= 《外滩画报》L= 李永平
主动放弃马来西亚国籍
:你记忆里的婆罗洲是什么样子?
L:婆罗洲非常大,什么东西都大,山大河大,森林大,高山大。我已经二十几年没回去了,自从我父母往生以后。我兄弟姐妹还在,可是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有他们的选择,愿意留在那里。我从小就想往外走啊,离开那个地方,离开以后非常怀念,到头来呢,还是写作,通过写作回家。我人是不能回去了,因为政治问题。
:什么政治问题?
L:我在黑名单上面啊,我是“反马来西亚分子”啊。大概是几年前吧,我接受媒体的访问,对马来西亚有一些批评,那边政府发现我的言论不中听,就不高兴了。我真不敢回去,因为你不知道下飞机后会出什么事情,说不定就从人间蒸发掉。他们对华人还是不友善,当然比印尼好一点,印尼华侨很可怜。我爱那个地方,我在那里出生长大,可是我又怕,毕竟是外乡人。
:你当时离开马来西亚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L:我从懂事开始啊,就想回中国。因为我很敏感,我做小孩的时候就觉得在马来西亚是寄人篱下,你永远是二等公民嘛。我想离开,我想回到自己的国家,能够把我当作自己人来看待的地方。所以我就一直努力,想等到高中毕业就回大陆。都已经准备了,可是我念高中的时候,晴天一声霹雳,中国发生“文化大革命”。我是马来西亚第一个知道大陆发生“文革”的,为什么呢?因为我当时收听中央广播电台。它每天有一个小时面向南洋华侨的节目,开始 10 分钟是新闻,接下来就是文艺节目,歌唱、说书。有一天,这个新闻没有了,一切正常节目也没有了,一小时都在播《毛主席语录》,一段又一段,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播了一整个礼拜,我都能背了。第二个礼拜呢,开始播一些比较文艺的东西,根据《毛主席语录》改编的歌曲,我就知道大陆出了事情。果然后来消息传开来,我知道我回大陆的路断了。实际上我都准备好了,我有个舅舅在广州,安排我到中山大学的。那怎么办呢?我又不想待在马来西亚,我就选择来台湾,一来就是五十几年了嘛。我父亲和我一样,到沙捞越教书存钱,想回唐山盖房子,没想到抗日战争爆发,就回不去了。
:你直到现在都没有去过大陆?
L:没有,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哦。你们看我写的东西,会知道我一直想回去,可是那种感觉啊,一般人很难理解,近乡情怯。越靠近家乡你越害怕,因为怕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如果落差不大的话还可以,如果落差很大,我会受不了。我知道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改变蛮多,富裕了,富裕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我在台北住那么多年,写过一部《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写台北是一个索多玛,如果我到大陆一看,是另外一个索多玛,我想我整个人会垮掉,我不敢回去。那怎么办?我只好找个借口,在台湾向往神州、遥想大陆啊。别忘了我的中国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唐诗、宋词、元曲来的,那是我的中国啊。我在新闻上看到河流被污染,我的心在滴血啊,而且我还不能跟人讲。如果读者够敏感,字里行间大概可以体会那种怀乡的情感。看我小说要看字里行间的东西,我真正的心意是藏在那里头的。台湾现在很开放、很自由了,但是在台湾生活,有些话还是不能公开讲,有些情感还是不能公开表达的,因为你要尊重它,这里的人有他们的想法和感觉。所以我在台湾做得很好,没有出过事情,我很低调,很少参加台湾文坛的活动。
:少年时代你可能一心一意觉得祖国是中国,但是现在回过头去看,婆罗洲也是你的根吧?
L:就是那么矛盾啊。所以我常常说,这是我的福气啦,我有 3 个母亲,台湾后来也变成我的母亲,我还有一个老妈妈,神州大陆,我有 3 个母亲。
:所以你就有三份乡愁?
L:加上台湾吧。我人在台湾,还是有一种很奇特的乡愁。我怀念我刚到台湾时候的台湾,那是 1967 年,那时政治气氛非常非常紧张,老百姓没有言论自由。但是那个时候思想非常淳朴,就是建设台湾建设宝岛。后来慢慢就改变了,经济起飞了,人很奇怪,饱暖思淫欲,手上有钱的时候,你就想玩,这个没办法。我喜欢黄昏到淡水河边,对着大海,西北就是神州。那么大一个祖国、一个神州??
:我们不太了解东南亚华人的境况,你们从小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
L:我家情况比较特别,我们不是老华侨,我是广东客家人,我父亲 20 岁的时候才到马来西亚婆罗洲,在学校教中文。所以我们的家庭背景比较特殊,我从小接触中国的东西,屈原、曹雪芹都是我的中文老师,在南洋的学校不可能遇到这么好的中文老师。小时候我的英文比中文好,所以我的父亲最大的心愿,是中学毕业把我送到英国念法律。因为我父亲最崇拜新加坡总理李光耀,李光耀是剑桥大学法律系毕业的,我父亲希望我成为第二个李光耀。李光耀在新加坡搞政治,我父亲在沙捞越也做过官。
:你后来没有达成他的愿望。
L:没有,所以后来我们关系不是很好,是非常非常不好。我父亲已经往生十多年了,他往生后我就没回婆罗洲了,我自己今年也 65 了。在台湾一晃而过,中间去美国待了 6 年,头两年在纽约州立大学,后面 4 年在密苏里州的华盛顿大学读博士,其余时间没离开过台湾。
:是刻意这样吗?
L:我很麻烦,因为我从美国刚回台湾的时候身份出了问题。马来西亚国籍被我放弃了,是主动放弃的,我就不要它的护照了,不理你了。但是那个时候台湾的身份证很难申请,他们非常非常严格,我申请了 10 年,通过一切的关系才拿到。所以我非常非常珍惜那张卡片,小小的一张卡片。
大概还可以活 5 年,刚好够写一部小说
:我看你在一次采访中说《大河尽头》是你写得最顺的一部作品?
L:是的,那种感觉大概是水到渠成吧,酝酿很久,几乎是酝酿一生,就想写这个东西。
:不过你在前言里说,之前写到某一部分觉得灵感干涸了,搬到淡水就又能写了,为什么?
L:是!严格说起来,《大河尽头》在我搬到淡水之前已经开始写了,一直写得非常不顺,那个时候我在花莲的东华大学教书,文字风格一直没办法抓住,感觉没找到。说起来也是机缘,一个学生介绍我到淡水来住,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在一个山坡上,房子很简陋,但是景观非常好,面对淡水河、观音山,然后灵感来了。写作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整个过程是非常神秘的,顺了以后一写就不可收拾,像一条大河一样。顺到什么程度?顺到我写到一半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要把我身体拖垮啦!那时候我身体已经出了大事,因为我年轻的时候非常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是台湾的浪子啊,南洋浪子,现在要加一个“老”字。我爱抽烟,一天要两包半,50 根,肺整个都烧坏掉了,也爱喝酒,大杯喝烈酒,我觉得人生就应该这样。结果《大河尽头》写到一半我身体就不行了,非停下来不可。所以我就跟麦田出版社商量,说先出上卷,给它一个书名《溯流》。出版了以后我休息了一年,把身体稍微养好点,再写下卷。可是下卷接近尾声的时候,脚先肿起来了,开始我不以为意,以为痛风发作,然后呼吸困难,我想我抽了 50 年烟,可能是气管出了问题。没想到越来越严重,呼吸困难,晚上没办法躺着睡觉。一照 X 光片,医生说你看你心脏比一般人肥大一倍,要安排开刀。我说我现在不能开刀,因为我现在在写一部小说,能不能给我 5 个月时间,我把它写出来,然后马上回来开刀。
:那也很冒险。
L:为什么我一定要把事情做完,因为我知道进去不一定能出来,医生说我的情况非常的糟糕,心脏有3条大血管,一条整个堵住,一条堵塞了 75%,一条堵塞了 30%。而且之前我已经有过两次小中风,我自己都不知道。结果进去后我出来了,而且我很厉害,手术非常顺利。一般人做这样的手术,开完刀以后必须在加护病房待两个礼拜,我在加护病房两天半就出来了,一个月就出院了。但心脏还是非常糟糕,因为我那个心脏只剩下正常人 30% 的功能,没办法恢复,永远只剩下那 30%,只能不让它恶化。所以我不能离开台湾呐,我要定期回医院复诊,要追踪检查,而且饮食要非常小心,我现在吃的东西非常非常清淡,清淡到嘴巴都淡出鸟来。外面餐馆的东西绝对不能碰,肉也不能吃,酒也不能喝,天哪!不然这种天气我一定来个两瓶啤酒啊。医生说我照这样子保养身体的话,大概还可以活 5 年,5 年以后再说。5 年刚好够我写一部小说,我现在正好在写“婆罗洲三部曲”的第三部,以朱鸰为女主角写一部小说,这是我答应过她的。
:你的每一部小说里都有朱鸰这个人物,但其实她并不在故事的主线之中,去掉她也不会对小说结构有影响。你每每在写到重要地方时用一句“丫头啊”把她呼唤出来,原因是什么?
L:朱鸰是我在台大外文系做助教时遇到的。每天下班回家,经过罗斯福路上的古亭小学时,都会看到一个小女生蹲在校门口用粉笔在水泥地上写字,我们成了忘年交。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听说是搬家转学了。后来我从美国留学回来,开始写第一部长篇小说《海东青》,朱鸰突然从记忆深处蹦出来。原本只是想把她写成书中的一个配角,可她不知不觉就成了“缪斯”一样的精灵,每次动笔前,都要召唤她,仿佛只有她的聆听,才能给我灵感。
:这部正在写的《朱鸰书》是怎样的小说?
L:我一直很想写一部奇幻小说。奇幻是西方文学非常好的一个传统,像《魔戒》、《哈利·波特》,中国呢,《西游记》勉强算是奇幻小说吧,奇幻在中国一直不发达,所以我一直很想写一部真正的奇幻小说,跟《魔戒》那些东西有关联,但又能以东方面目出现。朱鸰正好是最理想的主人公,把朱鸰这样一个 8 岁的台北小女生丢进婆罗洲,以她的个性让她在重围中闯荡、惹是生非,可以写成多少故事。第一部《雨雪霏霏》是写我童年的故事,基本上是事实,所以这三部曲,《雨雪霏霏》现实主义色彩最强烈,第二部《大河尽头》有了些魔幻的东西,甚至是一些灵异的色彩,然后到第三部,我希望是个真正的奇幻。
:如果这次真正以朱鸰为主角,你怎么把这个台北的女孩扔进婆罗洲呢?
L:这还是秘密!其实我告诉你哦,最好的方法往往是最简单的方法,我写那么多东西,我终于悟出这个道理。经历过《海东青》的那个阶段我受到教训了,拿武侠小说来比方的话,那是走火入魔。基本上那是一个很大规模的文字实验,是有点过头了。但返璞归真很难啊,你必须要经历中间那个阶段,“见山不是山”那个阶段的,关键在于又到后来你要“见山还是山”,可是跟刚开始见到的那个山是不一样的山呐。
不可以用外国人的眼光和态度批评你的国家
:你翻译过的奈保尔也写过南洋,你怎么看他的写作?
L:奈保尔和我有很多共同的的地方,很多学者批评家指出来啦,我们都有个移民的爹,他是印度移民,我是中国移民,我们从小接受英国式的教育,后来写作,等等。不过我必须很坦诚地讲,我瞧不起奈保尔,不是他作品不好,他作品了不起,我瞧不起的是他的人格。你想想看,不管怎样,他是印度人,他虽然是第二代印侨,跟印度好像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了,他在千里达(指前英国殖民地特立尼达和多巴哥)长大,受英文教育,到英国发展,用英文写作,后来成为英国公民,甚至受英女王册封成为爵士,都很好。可是当你回到你的祖国写一本书,你是用什么态度?你是用英国公民的态度,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不欣赏。你可以批评你的祖国,任何一个国家都可以批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问题,包括你的祖国,可是奈保尔让我不高兴的地方,就是态度问题。他成为一个英国公民就要把自己弄成这副嘴脸吗?我也可以成为英国公民,我可以用英文写作的。所以有人问我如果有一天我到了中国大陆,会不会写书,我肯定会为此写一本书,但绝对不会写出一本像奈保尔《幽暗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或者《印度:受伤的文明》那样的书,绝对不会。因为我父亲会把我杀掉,我父亲会变成厉鬼来要我的命,他是个民族意识非常强的人,我不晓得奈保尔的父亲教了他什么,我知道我父亲教了我什么:你不可以用外国人的眼光和态度批评你的国家、你的祖国。
:你觉得文学创作中什么东西最重要?
L:做人最重要,像奈保尔就不会做人。尤其对你自己的民族、文化的态度是非常重要的。你看奈保尔,他写那么多书,关于英国那部分,都是好话,关于印度,第三世界那部分,都是不好的话,这是什么态度嘛。但我也不想苛责啦,因为每个人都有他的心路历程,我们要尊重人家的心路历程,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态度一定跟他的心路历程有关系的。可是偏偏我翻译了他的《幽暗国度》,我一边骂一边译,哇,我做翻译那么久,还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翻译别人的作品,等于是很详细地读了他这本书,所以他字里行间的意思,他整个态度你都发觉了,所以感觉特别不好。那又是很长的一本书,大概有二十几万字,我在译的过程中,有时候几乎忘记他是印度人,觉得他就是典型的英国人,像吉普林,可是他是印度人啊,他才是第二代啊。所以实际上,孔庆东骂英国人,一部分我是同意的,他批评香港人,有一部分我也是同意的,因为我是在英国殖民地长大的啊,我亲眼看到有一批中国人在英国就像狗一样,我在《雨雪霏霏》里写到过。所以我很想写一篇文章来声援孔庆东,可是我又不敢,生怕会被骂,我香港朋友很多啊。所以你想想看,这四十几年我在台湾生活,很多事情没办法讲,我不能讲,因为我周围的人对我太好,我要尊重他们的感觉,我不能忘恩负义,我是个感恩的人。
:前面你说你要写完“婆罗洲三部曲”才可以瞑目,却选择用中文而不是那里的语言来写。
L:婆罗洲和中国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我从小通过诗词接触文化的中国,她是非常古老的文化母亲,婆罗洲是生我的母亲啊,我喝它奶水长大的,它身上有狐臭也没关系,那是妈妈的味道啊。所以我老了,当我想落叶归根的时候,我想回的不是中国而是婆罗洲,但是政治上,我不能回婆罗洲,我只能通过作品回去。“婆罗洲三部曲”极可能是我一生最后的作品了。可是我又想和上帝商量一下,再给我 5 年,我还可以写一部,我真正想写的武侠小说。李安说过,一个中国导演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拍一部武侠电影,他办到了,但我也要说,一个中国作家一生最大的梦想,是写一部中国武侠小说。我那么乖了,一口酒不喝、一块肥肉不吃,够意思了,再给我 5 年嘛。武侠小说我连故事、人物都有了。有时间写武侠小说,我很可能就会回中国大陆,我必须看一看中国那块土地,我才能写武侠小说啊。
:为何说作家最大的梦是写武侠小说呢?
L:因为那是最中国的东西,武侠小说是各种文学类型里面最中国的,是中国独有的文学类型啊。事实上,对日本作家来讲,他们最大的梦想是写一部剑道小说啊,对美国作家来说,是写一部西部小说啊,那是他们民族独有的文学形式啊,你可以把你一生的思想、你的人生经历都写进那武侠小说里。你不可能成为另外一个金庸,也没有必要成为另外一个金庸,金庸是一座大山。你要写武侠小说的话,你没办法超越他,你可以从他那座大山旁边绕过去,在他后面建立一座山,比他矮一点,可也是非常美丽非常独特的山嘛,我就想在金庸这座大山后面建立一座小山。我真的会写出来哦,写个 30 万字嘛。
:你最喜欢哪位武侠小说作者?
L:我最爱的武侠小说家,你们一定想不到,30 年代中国有个武侠小说家叫王度庐,就是《卧虎藏龙》的作者,那个系列一共有四部还是五部。他的作品有一种我非常喜欢的悲剧的色彩,他写中国式的悲剧,像《卧虎藏龙》里的李慕白和俞秀莲,他们之间的爱情那是中国式的爱情啊,似有若无,无可奈何,淡淡地就结束了。《卧虎藏龙》里另一对男女主角,我倒不那么欣赏,就是那个章子怡演的玉娇龙和张震演的罗小虎,那是西方的,没什么意思。后来我听说李安要拍前传,就讲俞秀莲和李慕白的故事,那肯定非常精彩,因为那非常中国。你看我们,我们在大陆外面从事写作或者是拍电影,到最后我们就想回归中国,通过某种方式回归中国。李安是这样做的,不然他在好莱坞混得那么好,干吗他要拍中国电影,是不是?他拍中国电影,拍《色·戒》,拍《卧虎藏龙》,拍《饮食男女》,拍《喜宴》,那都是非常中国的东西啊,可是外国也有人欣赏啊,这是李安了不起的地方。我觉得李安比张艺谋他们强多了,张艺谋非常可惜,他现在搞大的东西,大场面、大制作,没他早期好。陈凯歌也让我非常失望。
:你希望你的武侠小说出来以后有一个好导演把它拍成电影吗?
L:事实上《大河尽头》很适合拍电影。
:你最希望谁来拍?
L:李安。到婆罗洲去拍,拍一条大河,你想想看哦,光是那个情景,那个画面,就美得不得了。一条大河,一艘小船,船上两个人,一个是 38 岁的荷兰女人,一个是 15 岁的中国少年,天哪,你做个海报就很吸引人,大河尽头,非常震撼。事实上,我是以拍电影的方式来写这部小说。为什么它的意象非常的强烈,非常的鲜明?你注意到没,几乎每一个场面都是电影镜头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受电影影响很深,从小最爱看电影。我住那个城,古晋,小到什么程度,就 6 万人,有 3 家电影院,镇上放的每部电影我都看,不管是什么电影。
:你的小说很有镜头感,描写民俗很出色。
L:我在大学教写作就让他们看电影,看电影你就知道怎样处理画面。考验一个作家首要的功力,看他怎么处理画面,用笔来来呈现是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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