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铺开信纸，拿起有些沉重的笔，开始写这封信。

　　亲爱的父亲：

　　  十载分别，您可安好？ 昨天晚上，在无法安睡的梦里，依稀看见您久违的笑颜，我多希望您在天堂生活的安然，快乐也多一些。如果可以，我愿意自己与您做一个交换，让我替您去赶赴那地狱的邀约，而您留下来照顾妈妈和您其他的那些孩子们。我发愿，同时也麻烦您和上帝去央求一下：如果，这个世上从此再也没有疾病、痛苦、分离、贫穷、欺骗、嫉妒、伤害、杀戮、仇恨、眼泪、战争与罪恶，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做一个交换，为人类换来一个清平的世界！

　　哦，父亲，要经历多少次轮回之苦，您才可以再次来到这个人世间，再一次做我的父亲啊？我思念您，我思念您！我苦苦地，苦苦地思念，我那有去无归的父亲哟……

　　现在我把思念凝于笔端，给您写这封信，让它捎去我对您的牵挂和问候，让它们变成女儿的一个化身，替我陪您度过这个新春之夜。

　　亲爱的父亲，觉得也就是在转瞬间，就送走了一个绿意盎然的春天，百花争艳的夏天，也挥别了硕果累累的秋天，很快就迎来了这个寒风刺骨的冬。哦，冬天，又是一个冬天哟！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当我从柜子里翻出过冬的棉服出去散步，走在街上，看到街头摆卖的一个个碧绿的西瓜，让我又想起了您，我深深思念着的父亲，也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十年前，我在天津，上午十一点左右给老家打电话，得知您的情况不是很好，我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心急火燎地往唐山赶。

　　清楚记得，那天是阴历腊月初八，也是我的生日。因为快过年了，火车上人头攒动，挤得密不透风。因为是临时决定走的，所以我没有买到坐票，而且连站的地方都没有，索性铺张报纸坐在垃圾箱上歇脚。由于心里着急，向来怕冷的我居然出了一身的汗。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谁都有生老病死，人的一生能够躲过什么，但是死亡，终究是谁也躲不过去的，那也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但让女儿至今依然纠结的是，电话里小弟说您想吃西瓜，可大哥大姐俩人互相赌气推来推去，谁也没有买，后来三姐告诉我，您伤心得直掉眼泪。小弟嘱咐我下车时记得为您买个西瓜回去。

　　父亲，您不知道，在车上我心里堵得特别难受，泪水也一直都含在眼里。怕别人诧异的目光，只好努力隐忍。那天，我下火车的第一时间，就是直奔市场，为您买了一个最大最好的西瓜回去，让您老人家临走能够吃上一口，那样我心里也会舒服一些。没想到，父亲您竟然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把那么大一个西瓜都吃完，这让我心里感到特别的安慰。在我生日的第二天，也就是腊月初九晚上十九点四十五分，您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真的，直到现在一想到您，我的心都还会疼。您喜欢吃大虾、吃螃蟹，每当我看到那些，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假如您还在，假如您还在的话，我肯定会买给您吃。还有我亲手做的红烧武昌鱼，我包的饺子，每次做，就都会想起您也喜欢，都会遗憾地深深叹气。

　　二十年来，妈妈和您的衣服鞋子都是我买，不需要尺码，但只要用眼一看我就知道你们能不能穿，买回去的每一件都那么合适。我现在一遇到应季好看的衣服，就会放慢脚步，想象如果您还在，穿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每次看到西瓜，就会心痛，就想起哥哥姐姐的做法，想起您的伤心和眼泪。现在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如果父亲您还在的话，我可以把您接到我的身边让您和妈享几天清福，也可以带你们到各地去走走看看。我会把你们的生活安排得舒适安逸，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享受，可是光想有什么用？我知道再想也是枉然，如今我们父女幽明永隔，我惟有痛断肝肠。

　　今年这个冬，冷得比往年早些。不知道天堂的父亲，可否也感觉到了这浓浓的寒意，不知道您可否添置了过冬的棉衣，不晓得您是否知道，女儿对您那无尽的思念。我知道历史已无法改写，但我还可以为您做些事情，比如，让母亲的日子过得舒适些，让她的心宽慰些。还有，请您别再为我牵挂着，女儿也有了不少的改变，我如今有了精神的寄托，日子也不再那么单调。

　　父亲，今天又过年了，女儿怎么感觉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对您说呢？其实除了您，我也是无处去倾诉啊父亲！所以，我给您写这封信。虽然我不想过多打扰您。

　　父亲，前些日子，我回老家了。这次回去，我心里好酸楚，就把母亲接到了我这里。这些，按说是不该和您讲的，但不讲，压在女儿心里，却如山一般沉重。不知父亲您还记得当年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么？反正我是记得的。我们的话言犹在耳，可我却没有做到。我深深觉得愧对您，更愧对母亲，因为母亲那么多年不敢随意外出。

　　在夏天的时候，我有一次回老家，远远就看到，母亲站在咱家门前左顾右盼。到了家门口，我打开车门窜到母亲面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亲吻她的脸，久久地不愿撒开。亲热够了，我趴在她耳朵根儿使劲儿喊：“大热天的，怎么让自己站在太阳底下不回家？”您是知道的，母亲耳朵聋，我跟她说话必须要这样喊她才听得见。

　　母亲犹豫半天，才很不情愿地说：“我出去买菜，他们锁门了。我手里，没有钥匙。”那神情，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看着母亲晒得通红的脸上流淌着的汗水，还有那越来越蹒跚的脚步，我的心都碎了，快八十岁的老人了，二哥你怎么就忍得下心将她锁在门外？

　　父亲，如果您还在，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这样对母亲的，我知道他们不敢。自您走后，母亲就跟大哥二哥轮流住，但自己做饭吃。母亲是个自觉的人，轻易不给人找麻烦，您走了十年，她至少等门等了五年！要不是我看到，她是不会和任何人说这件事情的。我当时有事，把母亲送到大姐家就匆匆忙忙地回天津了。虽然后来打电话嘱咐大姐和弟弟，回去记得找二哥要把钥匙给母亲，但是到现在这件事还是没有解决。

　　父亲，记得当年您病重卧床不起的时候，曾经拉着我的手说：“老丫头，我怕是没几天活头儿了，我不怕死，可我舍不得你妈。你妈这辈子太老实，我走了以后，真怕你哥哥们欺负她，不好好给她养老啊！”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泪水，让它们渐渐消散在眼内不流出来。然后抬头，微笑着轻声对您说：“爸，您放心，他们不会的。话说回来，不还有我呢吗，我一定会替你照顾她。”

　　您当时用那毫无光泽的眼神儿盯着我说：“你能做到吗，不让你妈受委屈？你要真能做得到我可就放心了。你妈年轻的时候，是富人家的大小姐，不愁吃不愁穿的，她不嫌我穷跟了我，这辈子可是没少受罪呀。”说完，两行热泪竟从您的眼角顺着两腮流了下来。父亲，我知道您该是多么坚如钢铁的一个男子汉，谁又能轻易见到您流眼泪呢？可如今您不为自己的病体考虑，却为母亲将来的生活担忧着，安排着。

　　您还记得么父亲？我激动得把您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握在我的手心儿里，故意用轻松些的语气说：“你必须相信我，爸爸，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负责任的。你要是不信，最好有些耐心，好好地活着看我如何孝顺我妈，孝顺你！”

　　您脸上立刻就露出一丝欣慰，满意地对我轻轻点头：“我不信谁，也信我老闺女的话。爸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每个人要都和你一样我也就省心了。我会好好的活着，等着你孝顺我和你妈。”

　　我悄悄擦掉偷偷溜出眼眶的泪，一字一句地对您说：“嗯，爸爸，说好了，你和妈一定要多活几年，给我机会报答你们，这是咱爷俩的约定，我们谁也不许耍赖反悔。”

　　父亲，您当时因为肺癌晚期，大口地喘着粗气，把脸憋得发紫，却依然微笑地答应我：“不耍赖，我不耍赖。我倒没什么，主要是你妈，替我照看好她就行啊。”

　　但是父亲，您却没有坚守我们的约定，早早就离开了我，让我尝尽了思念之苦，而我，曾经答应您的话，也没有做到，所以我深深的自责。做父母的还能指望儿女为自己做些什么呢？我就是如此孝顺自己的亲人么？如此回报生我养我的母亲么？我狠狠地责备着我自己。

　　父亲，当时二哥二嫂都没在家，虽然因为钥匙的事儿我很生气，但那天有急事我真的没时间等他们回来。无奈只好给二哥发了个信息：二哥，请你给我妈留一把回家的钥匙。她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如今老了，不是为了长年的给你当门卫。她不需要你为她做别的，但请你给她一个出入的自由吧，到任何时候我都希望你别忘记，你是她的儿子，她生了你，养了你……

　　父亲，妈从我这又去了二姐家，衣食无忧的，您就放心吧。大过年的，我跟您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嫌我烦了呢？其实，也就是因为过年了，女儿心里难过，才想跟您说说这些心里话。听着外面的鞭炮声，闻着家家飘出的饭菜香，我的心里感到空落落的难受。

　　虽然您已经走了整十年了，可我还是不能从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中走出来。每次想起您竟还是痛哭到泪流满面！当年他们把您烧成灰烬的同时，我好像听到我的身体在碎裂的声音，心被绝望和痛碾成粉尘，最后似乎我也被烧成了一把灰。

　　我知道岁月不会偏向任何人，它把每一个人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在某一个不固定的时段又全部带走。作为您的女儿，在这漫长的十年中，对您的思念丝毫都没有减少。记得十年前有一次我回家，妈妈告诉我说您已经戒烟了，我心里很疑惑，抽了大半辈子烟的您，烟瘾那么大，怎么可能戒掉呢？您笑着对我说：“不但烟不抽了，酒也很少沾了。我多活几年，你就多几年有个亲人，哪怕我什么都帮不了你，有我这眼珠儿还转，这口气还在，你就不会显得那么可怜，心里就不那么空，回家也好有个奔头儿。有个什么事儿啊，也会觉得有个主心骨儿！死朝廷跟不上活蝲蝲蛄，等我两腿一蹬，就什么也管不了喽。”

　　不敢当着您的面，我借口去厕所，让自己狠狠地哭痛快了，才敢回到您面前。这么多年，您那句话一直都温暖着我的心。每当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就狠狠地想您。

　　哦，父亲，父亲，我苦苦思念的父亲啊！当年您走得是那么义无反顾，以至于不管女儿的挽留和难舍；您走得又是那么不甘，因为您还有个如同孩子般的老妻让你放心不下。可是父亲，您为何不放慢那离去的脚步，让女儿再多陪您说说话，再多看您几眼？您可知思念是一种病啊父亲？它会将一个健壮的人打倒！

　　事过经年，思念还在啃噬着女儿的心。有人说过：女儿的前世一定是父亲的爱人，一世眷恋不够，所以今生就来做他的女儿。可是父亲，至今你我缘尽情灭，却又在那短灭的尽头回首遥望。那滚滚红尘且不管它，可三世已过，我又该如何称呼您？父亲，我那遗世而独立却又历尽沧桑受尽委屈的恋人！

　　回忆，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狠狠地剪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让我痛到不能痛，苦到不能苦！啊，啊，啊——我想对整个苍穹呐喊：给我足够的时间，给我足够的力量，让我留住您在世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吧，以填充我今后无依无靠心无所依的日子！

　　父亲啊，您的爱深沉浓烈，回味无穷，真的思念您，愿您在天堂安好，我亲爱的父亲。

　　这个时候您该吃饭了吧？父亲。要不，我们就先聊到这儿吧，因为我在写信的时候哭得也累了。您若想我，我们就在梦中相会。再一次的回首遥望您，我敬爱的父亲……

　　后记： 信，写写停停，几次泪湿双眸，几次哽咽，虽然还是逃不脱一个苦字，却也还是在几度努力下写完了。每次去墓地看望父亲，面对那冰冷的一堆黄土，心总是疼痛难当，泪也总是潸然而下。

　　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后，可以凭吊的，也就只有这堆黄土了罢？看着眼前这封信，它就躺在我的书桌上，还有那淡蓝色花瓶里的五朵玫瑰，都静静地陪伴着我。

　　沉默，久久地沉默，信虽然写完了，但我却发现，我竟然无法投递！而泪水，就在这万家欢庆的年夜，再一次疯狂地，无声地滑落，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