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届的金马奖，《不能没有你》折桂蟾宫，43岁的老帅哥戴立忍痛哭流涕。大器晚成这东西从来纠结得很，难以弄清是褒义或者贬义。风霜磨断尘网，盈盈地染白文青的额头。就如影片里，妹仔轻伏在父亲机车的后座，惺忪地眺望树冠以外风轻云淡的天空。

你常常不知机会与希望究竟在何方等待，于是前行成为唯一可能选择的形式。直到某处暮色深浓，晓月疏桐，你蓦然回首，发现自己终于站在台湾电影复苏的此岸：天幕上印着故去的杨德昌，远山上立着老去的候孝贤与蔡明亮，身边是魏德圣、林书宇、钟孟宏一干共同打熬的小弟兄，然后你懂得，成功终究在这个黄昏开出了多半扇可以挤入的窗。于是你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年华，以及所有丢失与未丢失的，关于艺术的梦想，或者岁月本身的缤纷，华彩，与峥嵘。

我想，不是谁人都有耐性和勇毅，在这个注定与名利场沾亲带故的电影圈里，扛起一场长至二十年的蛰伏。哪怕有人提前告知：二十年后，命运会还给你一尊金马，还搭上一个桂纶镁。

一夜之间，你已奖樽在握，佳人在怀。生活的华丽转身，有时竟是不可承受的沉重。

无论这新一拨影人是否真的已具备了重新描出一个春天的才情和笔墨，至少当我们习惯了《海峡两岸》里那些张牙舞爪的绿营议员之后，台湾在大银幕里，重新把自己变回作一个温情脉脉的岛屿。

这注定是一代导演的登场伴生于一世情怀的回归：《海角七号》让我们回到那个残破却又温情脉脉的故土梓乡，《九降风》让我们回到那个残酷却又温情脉脉的年少时光，《不能没有你》无处可回，于是它只描述了漂泊，老男人和小女孩，武雄和妹仔，以船为家，孤独、温暖、漫无目的而又相依为命，时常与绝望比邻的漂泊，却又总在温情脉脉里延展向地老天荒的漂泊。

所以，在整个大陆影坛都在为资本滚雪球式的圈地而迷狂作一场场视觉浓汤的时候，我们也就更有理由认定，这个温情脉脉的岛屿上，正在生产着一些，更加足以代表东方的影象：空镜头，轻柔的配乐，质感的光影，隐忍的父爱，灰暗的码头与海港，无端释放的孤独，还有并不彻底的忧伤。

这是一个黑白色的故事，戴立忍说，他找不到适合于这个故事的颜色。有些黑白是为了冷静，比如《鬼子来了》或者《晚安好运》；有些黑白是为了沉重，比如《辛德勒的名单》或者《南京南京》；有些黑白，只是为了纯粹，抽离一切浓烈的情绪和足以产生的错觉，直接匹配于暧昧、混沌、色彩莫辨的生活。

影片本身是分裂的，于是在温情脉脉之外，在那个同时作为建立镜头、切入点和高潮部分的新闻性段落里，我们分明看到了近似大陆第六代的灰色纪实：凌乱，峻切，不动声色的控制，直击现场的兴奋。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改自真实故事的电影，因为它的全部灵感或许就恰恰发源于那一场闹市里众心难测的微观，和悬挂在天桥上的求死汉子一句声嘶力竭的怒吼。于是我们必须懂得，在我们已经逐渐习惯的那些自杀未遂的城市新闻背后，总有一些悲哀与辛酸足以裂肺断肠。

只是在我看来，一个纪实电影的戴立忍，远不如一个作家电影的戴立忍来得让人感怀与亲近。所以比起那些新闻调查和焦点访谈时的跟随与追踪，我始终更喜欢那些带着鲜明寓言色彩甚至伪文艺腔的画面：父亲潜入水中而女儿注视水下，反打为氤氲水色融进日光迷离，破败的船头与女儿的面容一起渐远渐浊；开着机车去台北，来回路上因了心境而截然变异的节奏、外景与小插曲；当然还有一扇反复出现的破旧的窗，从内向外，有时是大厦高楼城市梦，有时是浊浪、海鸟、晚风。

这个拍着作家电影的戴立忍，也就为我们选择了一个和解性的结局，他亲自点出了制度的不公与社群的彼此对立，却又亲自回避了更多的针砭控诉与趋近本质，他情愿编制一个更富于童话色彩的美好收尾，亲自缝合人性的裂口，然后，守住温情的恒久。

妹仔得到了照顾与收容，然后在她心灵伤痕需要亲人弥补的时候，她被重新送来楚雄的身边。这当然是一个具有平庸嫌疑的结尾，一个带着老式有产者超然事外的同情意味，却又洗不脱把玩痛楚的虚荣。但这依然是一个可以理解的结尾——如果你懂得这一代人的无奈与忧愁的话。

我还是异常喜欢最后的那个镜头，船驶向岸，几个剪影效果的背影伫立远眺，摄影机始终没有转去另一个方向，所以我们无从揣测妹仔的表情也就难于想象若干年的分离究竟要造成一场抱头痛哭还是已然不能消解的冷漠。我们没有看到滥情的答案，我们只感知到了一点美丽，一点轻柔，遐想无穷，不知所终。

当然，同样是对于普通市民的平实性悲悯，这片子还是不如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后者的城市更具有一份活气，只是这里边多少牵扯到两代影人对土地市声之亲近与疏离，又或者，是香港和台湾本身的差异。

无论如何，小戴还是一个给了人们新希望的导演，六年前看他的《台北晚九朝五》这部活色生香之处女作的时候，还确实没看出他有朝一日真成了大气，参与进了台湾电影的新希望序列里。

还要祝福一下他与桂纶镁，他们不是贾樟柯与赵涛王全安与余男，更不是张艺谋和巩莉冯小刚和徐帆，他们相识在他无人知晓的时候，她没有在他的影片里出任过女主角，他们没有捧红与被捧红的关系，所以，我相信他们是真正的男才女貌。


《不能没有你》：温情脉脉的岛屿 作者：聆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