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走》:工业文明的悲歌
“畜生亦有母子情,犬知护儿牛舔犊。
鸡为守雏身不离,鳝因爱子常惴缩。
人贪滋味美口腹,何苦拆开他眷属。
畜生哀痛尽如人,只差有泪不能哭。”
——《护生画集》(弘一法师与丰子恺合著)
2000年,英国众议院以过三分之二的票数通过一项法案,允许科学家克隆人类早期胚胎,进行‘治疗性克隆’研究,以期培育出与病人完全匹配的人体器官。这一立法使得英国政府成为少数公开支持克隆技术在人体试验的国家之一。五年后,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以克隆人为题材出版了他的第六部长篇——也是唯一的一部科幻小说——《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
我们很难凭此推断出上述两者之间的因果联系,一如难以否认这种联系存在的可能性。毕竟,小说灵感的诞生过程是这世上最微妙运作的器械之一,我倾向于认为它早已潜伏在心灵的最深处,一个连小说家自己都难以企及之所,等待着那火石灵光一现般的降临。但石黑一雄这一次着实走得太远。这位传承了英国文学的典雅文风(“one of our subtlest observers”, “the poet of unspoken”),被看成是.福斯特在当代不二继承人的小说家,显然试图在题材选择上做出一次向《美丽新世界》致敬式的突破。“这是迄今为止,石黑对其所有作品中所贯穿的那种悖论最严酷表述的例子①”, 《纽约时报》书评如是说,并将其调侃为一次压上他业已被认可的超凡天赋后的孤注一掷。
有一类文学作品你很难确切地将它定性。因为与其将它归纳为穷其想象的科幻小说,莫若说它更像是一则将被时光逐渐印证的寓言。1948年,当富有相当远见和政治敏感的乔治.奥威尔在写作他注定将会传世的小说《一九八四》时,也许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创造着现代文学史上最大的一次误读②。但至少《一九八四》,作为一个不错的例子,证明了在时间的长河里品读科幻小说有着一种超出纯粹文学的乐趣。虽然,《别让我走》目前尚且无法应允我们太多的空间去那么做,但如果有心要为这一切找一个原点,还是让我们循着脉络,将时间回转到1996年。在那一年,一只绵羊诞生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地球上媒体所能传及之地,其轰动效应之巨大,至今余波未平。
苏格兰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族。这不仅仅是说,这个孕育出像亚当.斯密斯,大卫.休谟等思想家的国度,在18世纪为西方文化贡献了一场思想的盛宴,推进了整个欧洲文明的进程,更考虑到,聪明的苏格兰人还为现代社会贡献了诸如蒸汽机、青霉素、电视机、高尔夫球等众多改变人类进程的发明。和这些了不起的发明并肩比立而不逊色的,有一只不同凡响的绵羊标本——多莉(Dolly),如今被珍藏在苏格兰国家博物馆,成为爱丁堡must-see sight中的一景。作为世界上第一只由体细胞克隆技术培育而成的哺乳类动物,这只羊的诞生标志着生物技术新时代的来临,但与此同时,她的到来同样也意味着一枚重磅炸弹,炸开了进入文明社会以来人类最后的伦理底线。一时间,媒体,各路学者以及广大宗教界人士纷纷出声,质疑乃至谴责克隆行为可能会造成的灾难性后果;与此相呼应的,是各国政府迅速而不遗余力的对克隆技术科研的投入。回顾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辩论,反对的理由八方来路,支持的论点却掷地有声。因为谁都无可否认,从现代医学的角度出发,克隆技术可以制造出人体所需的组织细胞,用来救助人体某个濒临绝境的器官。尤其是,随着新型免疫抑制药物的应用及外科手术的改进,全世界器官的需求量早已不能满足病人的需求。在美国,每年至少有13万至15万人在翘首期盼着那4、5千个通过合法渠道捐赠出的肝脏。除此之外,猖獗的国际器官走私网络也佐证了人体器官早已是一种能带来暴利的稀有资源。利用科技的进步去对抗犯罪,将作恶的器官贩子绝迹于世,这番背后的强势逻辑,成为克隆技术的支持者所秉持的最难反驳的声音。
小说《别让我走》,但与其说是用一种富有想象力的方式去探讨了这种方案的可行性,不如说是石黑野心勃勃地选择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去探究埋藏在这 “希望”背后的残酷和罪恶。这是一种发人深省的追问,却因其在真实性受到的质疑而被削弱了力度。如果,一个作家的关怀对象迄今为止并不真实的存在——至少是不公开地存在于世,那么这一份关怀本身的意义何在?又如果,有人愿意耐着性子去进一步关心一下多莉们的命运,也许会发现,Tommy,D.和Kathy,H.并不仅仅是一种想象的产物,也许他们其实存在,以一种我们未曾真正意识到的形态。
一般来说,一只苏格兰绵羊的寿命是12年,但是多莉只存活了6年零7个月。因经鉴定出患有无法治愈的进行性肺病,在2003年,科学家们不得不给她执行了安乐死程序。多莉的不幸暗示了部分克隆动物会出现早衰的现象,即当它们处于通常意义上的壮年期之时,体细胞内会提前出现老年动物的征候。对此,一种不免简单但却颇为直观的解释是,它们从出生起的衰老程度就类似于被克隆的本体,寿命因此简短。从此,在全球各地的实验室里,延长体细胞克隆动物的寿命被作为研究人员努力的方向。就在去年,有日本科学家称已经培育了可活到九岁的长寿克隆猪,驳斥了早衰是存在于克隆动物中的普遍现象。巧的是,同样也是在2010年,非法流入市场克隆牛肉和牛奶,在英国再次掀起一场风波。最后,出于对食品安全的担心和平息名愤的要求,欧盟表示将考虑出台一项全面禁止克隆动物及其后代被作为食物的法案。这场风波和其最后的解决方案,在训练有素的动物权利倡导者看来是一个“间接义务论”的经典案例。我们常常会听到这样的言论:因为取乐而残暴地对待野兽动物是不对的,因为从长远看来,这种恶习会助长人类的残暴倾向,终有一天也会去虐待人类。虽然这些言论也激烈的反对动物虐待,但在这里,动物的利益不具备独立的道德上的重要性,也就是说,区别于我者的他们,没有道德地位③。克隆技术,纵然会对克隆动物健康造成伤害,甚至导致它们的早逝,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些伤害本身远远不及其间接将对人造成的不良影响来得重要。因为克隆生命本就是拜文明与科技进步所赐,像一些父母也许会这样回答孩子们天真的发问:不用为那些被我们吃掉的动物们感到可怜,因为它们会为自己的价值得到体现而感到高兴。
浓密的树林深深地怀抱着坐落于穷乡僻壤中的海森汉寄宿学校。在那里,孩子们从小就中世纪般传说警告着: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边界是绝对不能逾越的。但是,当离开学校后的Tommy,Ruth,尤其是Kathy,曾有过一些机会享受短暂的自由时,有一个疑惑始终缠绕着我:为什么他们不逃,不反抗?有人认为这是电影一处的硬伤,(或许小说中会给予更多令人信服的解释),但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整部寓言小说一针见血的唯一真实所在:因为他们逃不开的命运,是永远无法改变的身份。他们,是一个又一个被创造的多莉,也是一代代被逼离栖息地,或被俘虏,或被灭绝的野生动物。他们不是我们,所以在一个由我们制定规则的世界里,他们无处可逃。难道你没有看见,为反抗和叛逃所付过的巨大代价,让百兽都沉默了,老虎不再咆哮,猎豹拒绝繁衍,即使被砍断了四肢,或是胆囊被插上了皮管,数十年如一日,也只能默默地忍受着痛苦,没有尊严地生存。难道你没有看见,在城市的周围,每一天都有成千上万只鸡鸭猪牛,先被创造,继而被屠杀,为了人类的口腹和虚荣,为了我们的福祉,它们没有权利享受片刻生命的欢愉。
你没有看见,是因为你习以为常,或是觉得无能为力,但更多的时候,你没有看见是因为你宁愿选择去漠视。但是石黑一雄以其敏感和非凡的勇气问了一个问题,他将它小心翼翼地包装在一个爱情和悬疑的外壳之中,却在人最淬不及防时刺痛了你的良知,唤起了你的同情。这个问题就是:那些被人类剥夺一切,乃至生存权利的生灵们,难道它们没有灵魂吗?如果这些被视作为劣等的灵魂也能体会到爱恨别离的痛苦,那么这情感上的折磨相对于肉体上的摧残要残酷千百倍。作为优等物种中的一员,我没有资格来回答这个问题,但我愿以150多年前一位生物学家的筆記来做一点旁证。乔治.斯特拉,曾跟随俄国人白令发现亚美之间海峡,并这样记述下他在当地所观察到爱斯基摩人屠杀海牛时的场景:“他们用像巨锚一样的铁钩深深扎进海牛皮肉之中,然后将奋力抵抗的海牛拖上岸。受到重创的海牛,即使前肢被砍,血流如注,仍在挣扎。它的叹息与呼喊是沉闷的。雌性被勾住,雄性不顾人们的痛击,拼命把身子往水里按或用尾巴拍打铁钩,试图解救同伴。第二天,我看见那只雄性海牛悲哀地呆立在已被人们肢解的雌海牛旁边。 人们每捕杀4只,往往就有一只被拖上岸却又被无谓地遗弃掉④。”
白令海牛,这种喜欢在黄昏的余辉中浮出海面,头披着长长的水草,用鳍怀抱着孩子哺乳的动物,在被发现命名的二十六年之后,就无可逆转地被灭绝于世了。事实上,从人类妄图扮演上帝角色的那一刻起,“命运”这个词早就已被赋予了最变化莫测且荒诞不经的含义。
① The Novel is the starkest instance yet of a paradox that runs through all Ishiguro’s work,Sarah Kerr,“The New York Times”, Sunday Book Review, 2005 April 17.
② 在一些人看来,《一九八四》创作的现实背景是作家生长的英格兰,而非后来被阐释成为的对苏联未来的预言。
③ 《动物权利》,David DeGrazia,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2007)
④ 《逝者如渡渡》,申赋渔,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2009)
《别让我走》:工业文明的悲歌 作者:一梦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