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姐影评
看了两次《桃姐》,一滴眼泪都没掉。不是不好看,而是导演许鞍华有为有守,不让电影变成催泪的通俗剧。也因此,那些停顿、留白、点到为止的笔触,反而成了一种境界。看起来平淡到不行的开头与结尾:一个是刘德华在等车、坐车、下车的游子身影;一个是回到熟悉的香港公寓,抬头望着灯火阑珊处,以为桃姐还在的恍惚;咀嚼起来,愈来愈有味道。
严格说来,《桃姐》并不算一部传记式的电影。即使片头字幕说明了桃姐原名钟春桃,自小被卖给别人作养女,又因养父母无力扶养,而从十三岁起做了将近六十年女佣,伺候了一家四代。但影片真正描绘的,其实只有她的晚年。此时,主人一家大多移民美国,剩下第三代的Roger(刘德华)游走在大陆、香港担任电影财务制片,结束工作就回到香港,由桃姐照顾起居。电影开始没多久,叶德娴饰演的桃姐在市场小贩的冷冻室里挑蒜头而被他们作弄故意降温的恶作剧,固然引起观众小小发笑,更重要的应该是她大费周章的理由:Roger回来。但刘德华那「饭来伸手」的动作,行云流水的程度,既非故做潇洒,也不是硬梆梆要批判雇主的无感,而是一种“习惯”:他向来如此,因为从他出生,桃姐就在身边。
这也是本片表演令人赞叹的原因。叶德娴把一介女佣,从白头到中风,好不容易复健过后又再动了胆管手术,尔后中风复发到弥留的每个过程,演得层次分明,有如范本。刘德华没有这等空间挥洒,以退为进,反而举手投足,分外自然;和许鞍华的场面调度,搭配得恰到好处。于是,从起初有如反射动作的接碗扒饭,到后来挽着桃姐并主动调换位置不让她靠近车道的贴心举止,明明不具任何戏剧性,却细微地对比出前后差异。更有甚者,是当桃姐翻着舍不得丢的旧时相片、衣物一面忆旧时,身旁的刘德华听着听着、向后仰身,镜头跟拍他的神情,那毫不张狂的凝视所汇集的百感,不再是英雄,不再是情圣,真的让你忘记“天王”的存在,确实不容易。
有意思的是,Roger并不是因为桃姐生病了,就立刻变得善体人意,他也没有什么需要痛改前非的必要。相反的,我更惊讶于许鞍华在处理中风后的桃姐执意要搬到养老院,而Roger竟然也就答应的时候,那种很少电影捕捉得到的现代人想放感情又不敢放的尴尬。它既存在于桃姐面对主人的善意总是客气道谢的响应,更在Roger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承诺中。是男性、上层阶级的集体情感表达阻塞症候群?还是当这种电视肥皂剧和滥情电影常有的局面出现在现实中,反而考验了我们“做戏”还是“实情”的分野?桃姐对养老院有人说她的名字活像女佣而忿忿不平,而Roger在众人面前称桃姐为其干妈的的善意谎言,这才真正跨越了原来横亘在阶级之间的份际。而Roger是在什么时候感觉到桃姐对他的重要,是不懂如何使用电器而求救说明书的时候?还是发现冰箱里有桃姐为他卤好的牛脷(舌)?这些蛛丝马迹累积起来,正是这部影片层层迭迭的力道所在。
这里面没有真正的坏人。即使老是跟桃姐借钱去找小姐的秦沛,也在前者的同情与理解中,变得情有可原(尽管秦沛融入一群真正的老人时,表演线条略微浮夸)。许鞍华也保持她一贯的社会省察力,无论是养老院设备简陋却收费昂贵,或者年轻歌手与富贾官僚的做戏拜会,以致于养老院众生相背后所透露的人际疏离,全都不虞匮乏。就连养老院的主任(秦海璐),表面上为了让员工放假而自愿春节留守,但桃姐问起她家人却闷不吭声的反应,也留下耐人寻味的线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批判”不是《桃姐》的主旨,从“近情而怯”到“相濡以沫”,更多时候它寻寻觅觅的,是感受与付出的能力何以在现实衰竭?
所以,它真的不需要你哭,至少不是因为悲惨不幸或喜极而泣。A Simple Life—《桃姐》的英文片名反而更准确地道出它的真谛。生老病死,乃人生必经,再寻常不过;却往往碰上了以后,才发觉那稍纵即逝的人与爱,必须把握。但你给得出这份感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