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医院的病房里，住着我一位朋友。

　　他患了肝癌，确诊时已经是晚期，但大家都不忍告诉他实情。这一天，我来看他，虽然知道劝说和安慰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但还是用善意的谎言来安抚他。他表情木然地听着。我要告辞了，他一把拉住了我的手，眼泪扑簌簌滴落下来。他说，你们不要骗我，我什么都知道了！前天2床的刘老师走了，昨天5床的老张走了，我也没有几天了！可是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赚了好多钱、好多钱呀，我一直没舍得花，可现在，我的钱没机会花了，没机会花了……

　　他是一家装饰公司的老板，从八十年代画路牌广告起家。那时候，没有什么喷绘数码工艺，画广告全凭手工劳动。他每天提着油漆罐，爬梯子，钉锤子，刷油漆，画广告……他甚至练出了一手绝活，可以一只手扶着梯子顶端，另一只手同时抓住锤子和钉子，准确无误地把二寸多长的的钉子一锤钉进铁皮和画框。多年来，他总穿着汗渍斑斑的圆领衫或者脏兮兮的牛仔服，裤子上至少有两三个破洞（当然不是为了追“时髦“）。其实，他那时就比在国企当经理的我挣得多得多！数年后，他开了一家装饰公司。天津几家大商场、宾馆都有他承接的装饰工程，而他依然是一副邋邋遢遢的模样。我和他一起出去，一般都是坐他的桑塔纳（那时能买得起桑塔纳的人还不多），遇到外人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我的司机。

　　他和工人们一起干活。工人身上有多少土，他的身上有多少土。你看不出他是老板。中午，他和工人一样，用脏手拿着馒头，大口吃着西红柿炒洋白菜或者拌黄瓜。有时出去办事回来晚了工地没有饭了，他宁可饿肚子，也不肯自己花钱买一点儿吃的。

　　这些年，多次和他一起吃饭，从来都是我埋单。他似乎没有抢着结账的习惯。朋友们有红白喜事，他也很少参与，因为要花钱；过年的时候，他也很少串门，更没有带着礼物去看望谁的习惯。他的父亲娶了后老伴，生活在城市的北边，他很少去探望。即使去，也没有给老人带过一分钱的礼物。有一天，他去看父亲。父亲和继母正在包饺子。见他来了，继母说：我给你煮饺子吃吧！他说：太好了，我好长时间没有吃饺子了！继母煮一盘，他就吃一盘；再煮一盘，再吃一盘。直到把老两口包的饺子吃得干干净净，才擦擦嘴告辞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老两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很少洗衣服。衣服脏了就扔在一边，再找一件穿上，直到没有衣服可换了，才开始洗一大堆脏衣服。一天中午，我去找他。他光着脊梁，穿一件红色的游泳裤开门。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我在洗衣服！我进屋发现地上的衣服堆得像小山。我让他和我出去办点事。他笑着说，出不去了，我没有衣服穿！我坐在那里，看着他洗衣服。一会儿，屋子里拉起了两根尼龙绳，挂满了洗过的衣服，我数了数，单是袜子就有10双！

　　快三十岁的时候，他结婚了。同学同事和亲属都不知道他哪一天结的婚。我只听说他有了对象，是某商场下岗的售货员，认识不久就同居了。一天，我去找他借装修工具，发现屋里多了一个女。他给我介绍说，这是我媳妇小王。我才知道他已经成家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办婚礼？他说，办什么，怪麻烦的！根据和他多年的交往，我听得出他的潜台词：怪费钱的！

　　十多年过去了，他只主动找过我3次。第一次是某公司欠了他200多万元的工程尾款，他找我商量如何追回这笔债；第二次是他的会计背着他从银行贷款400万元用于自己家买卖，因为贷款逾期，公司被银行告到法院，他问我如何应对；第三次是他的保险柜被撬，十几万现金被盗。他怀疑是公司内部知情员工所为，找我商量对策。从这几件事我推断出，他的资产已经有相当的规模了。但是，他依然是一副城市贫民的样子。他的两个亲姐姐，都是返程的老知青，生活很困难，但谁也没得到过他的接济；他的父亲去世，给继母留下了一点点遗产，他居然将70多岁的继母告到法院，要求分得属于自己的一份遗产……

　　现在，刚届不惑，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和痛苦的表情，想起他这些年付出的辛苦，心里很难过。现在，谁知道钱是好东西；谁都知道有钱可以享受人间的快乐，可以给自己、给亲人、给他人带来幸福。他有钱，有好多钱，可是他几乎没有享受过金钱带来的幸福。那么，他经商到底为了什么？赚这么多的钱又是为了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流泪了，他后悔自己没有机会花钱了！假如老天给他机会，借给他50年寿命，他会改变自己的生活观念，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吗？

　　我想他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