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周两天》影评：堕胎背后的故事

戛纳五十年的时候，金棕榈开出了双花，给两部影片以最高的荣誉。而六十年的时候，则将大奖给了这部罗马尼亚新锐导演斯蒂安·蒙吉低成本小制作的《四月三周两天》。但是，这却是罕有的口碑呼声和最后结局一致的一次奖，《四月三周两天》被认为是罗马尼亚新浪潮的代表作，对于东欧电影而言，意义特殊，而尤其这部以小见大的写实作品背后的政治意义，也让它身上的光芒显得那么的异样。

电影以一场沉默开始，阴郁的色调，压抑的环境和死气沉沉的氛围，就将1987年的罗马尼亚高压下的动荡和不安犀利真实的表现了出来。故事的情节十分简洁：大学生奥迪娅帮助意外怀孕数月的舍友加比塔在高压政府之下偷偷堕胎，中途不得不在国营的旅馆里寻找空置的床位，不得不偷偷接头黑市医生，不得不到处凑钱甚至以身体作为代价交易，不得不冒着被抓的风险躲过酒店的保安和街上的巡警处理婴儿的尸体，直到一切都结束。

影片前半部分，奥迪娅四处忙碌，从黑市买香烟，到处订房到与一个神秘中年男人的见面，一切都显得诡异而匆忙，观众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悬疑的气氛被调动到了一个高潮。而进入酒店，开始堕胎之后，我们不得不忍受一场艰难的谈判，虽然没有任何人提到性交易和堕胎，但是平静之下的紧张的氛围却如同那个寒冬的空气一样四处蔓延。最后，当奥迪娅经历了令人恶心的宴会回到酒店，又要抱着打掉的孩子，在荒芜漆黑的城市街道上寻找一个处理婴儿的地方，胆战心惊的四处奔走，我们看到了整个城市的萧索和破败。

影片虽然从头至尾都仅仅以这样两个女生的堕胎为核心，看似简单异常，但是我们却不得不佩服导演以长镜头为核心为我们建立起来的一个以小见大、管中窥豹的极简的叙事格局，虽然罗马尼亚的那段历史背景被尽可能的做了模糊，但是那种阴冷的氛围和高压的空气，却并未因此衰减，反而通过电影精心设置的各种镜头和细节强化了。

在具体讨论这些电影巧妙的手法之前，也许应该先将罗马尼亚的那段恐怖的历史做一个简单的介绍。东欧社会主义发展到末期，几乎都无一例外的变成了高压内敛的恐怖政府统治，罗马尼亚当时的共产党总书记奇奥塞斯库就推行了他的人口增长政策，为了保证国内人口的迅速增加，以提升国力，他颁布法令禁止离婚、堕胎和避孕，并且经期妇女都要受到严厉的盘查。禁令一出，婴儿的数量开始剧增，但是落后的国内设施和医院医生的配备缺失，导致大部分婴儿在刚刚出生就死去了，而产妇因为得不到很好的照顾，或者私自寻找黑市医生堕胎，也造成了极大的死亡率。这是那个时代整个国家最荒唐的事情，其性质甚至与大屠杀无异。

电影里，所有的细节和镜头，都是和这样一个背景紧密联系的，即使不知道这段历史，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恐怖。长镜头和极简主义的风格运用——一如之后获奖的《白丝带》和《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一样——扎实的学院功底，将这个小故事和大背景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四月三周两天》中固定长镜头的使用，也许是近年来最为杰出的范例。

影片开头的面对宿舍的长镜头里，镜头的中心并不是人物，而是宿舍里的景物。冷色调为主的宿舍内景里，寒意十足，两只金鱼在鱼缸里被困以及背景中滴答滴答的急促钟表声，就将一个充满张力和悬念的场景交代的清清楚楚。这也为之后进一步展开整个故事埋下了伏笔。表现医生和奥迪娅发生关系的时候，我们的视角是随着加比塔呆在浴室里的，浴室的水声掩盖了外面的声音，那几分钟是极度的煎熬的，直到奥迪娅猛的推开门，赤裸下身跑进来，我们才猛然感觉到一阵刺眼的眩晕和痛苦。奥迪娅洗浴的时候，镜头始终面对她的背部，直到她离开，此时寂静的恐怖和主人公内心的压抑恐惧都被无限的放大了。

而为了以一个小故事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背景，导演可谓下足了功夫。并不像安哲洛普罗斯那样宏大的格局和气势，一如这类作品所一贯的做法——《窃听风暴》、《再见列宁》等作品一样，以细节和暗示来推动，不过蒙吉的手法更加内敛，风格更加干净简洁。

开篇，镜头只是随着奥迪娅在女生宿舍间穿行，我们跟随她的脚步，摇晃的镜头里，我们看到了黑市商人贩卖口香糖、香烟等，看到了这种制度到了末期的无序和混乱。而逼仄的空间、冰冷的世界，死气沉沉的街道——这种充满了影像风格的记录，将那个时代罗马尼亚的空气真实的捕捉到了画面上。导演拒绝任何主观性很强的镜头和作者论的特写，始终将镜头和所要记录的东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既是一种冷静的真实感，同时也加深了隔阂疏离的感觉——如同杨德昌的电影一样。

国营宾馆里，简单的几场对话，我们也看到了那种计划经济下，国营企业的冰冷和高高在上，而为了享受宾馆的服务，顾客还不得不用一包香烟收买宾馆的柜台小姐。对身份的严厉盘查，进出必须上交钥匙等严厉的盘查，又让我们感受到国家的压力无处不在。这种至上而下的等级森严而让人刺骨的恐惧。

黑市医生也是那个时代的缩影之一，这个看起来处处有理，办事高效的医生，其实是一个道德的伪君子。他以一连串的失误和指责打乱女学生的心绪，让她们愧疚不安，再以自己冒着生命危险的理由为胁迫，让女学生和自己发生关系。当然，最后医生走后，奥迪娅下楼的时候，服务员说，那个男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证。我们才能读出这背后的意义：医生从一开始就使用了假身份证，他没有任何风险，他欺骗了她们。

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奥迪娅从毕比的手提箱里拿出一把刀但并没有进一步表明她脑中闪过的念头；后来她在酒店前台受到警察的奚落，好在他们一心只顾着和经理说笑，忘记了旁边已经十分紧张的奥迪娅；深夜里，一个陌生人向处理婴儿的奥迪娅走来，后来证实只是没有恶意的路人。

秘密和危险是导演蒙吉不断加强悬疑和惊悚色彩的有力武器，观众只是伴随着导演的推进，在动荡亦或是窒息的镜头之下慢慢走人心理的陷阱，最后在悲剧和恐惧的交融里陷入沉思。我们知道，集权政府在两年后就瓦解了，而这个堕胎的故事，本身就是象征着一个自由民主时代的开启，最后她们虚弱的坐在一起吃饭，背景终于变成了欢快的婚礼，而被堕胎流产的，就是那个邪恶黑暗的奇奥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