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影评

黑泽明说：“我要从上天俯视苍生的角度来拍这部影片。”他做到了。

对黑泽明，我一向是十分佩服的，全世界都叫他黑泽天皇，这个名字他是当得的。看完《乱》，内心的震撼久久无法平息，即使放眼全世界，也没有几个导演能拍得出这种气势和胸襟来。

故事以日本的战国时代为背景，一文字秀虎已经垂垂老矣，一生戎马，终于在日本的一方割据为王。他建功立业，依靠的是残酷异常的手腕和冷酷的内心，但是人到暮年，却渐渐变得温和和感伤了。七十岁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一个决定，要将自己的家业一分为三，交给三个儿子：孝虎、正虎和直虎，由长子孝虎继承主公之位，次子和三子辅佐，凝聚成强大的一文字家族继续王业，而自己保留旗帜，轮流到三个儿子的城中颐养天年。

长子次子都纷纷附和，极力表忠诚，只有三子直虎忤逆父亲，认为这是错误的，极力反对，最终惹恼秀虎，和几个敢言的大臣一起被驱逐。直虎落魄之中，到了邻国去做驸马，而父亲终于交出了权力。

孝虎成为一文字家的主人之后，很快入驻了主城，同时立即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急速的膨胀自己的野心。而他的夫人枫则更加跋扈，一边鼓动自己的丈夫称霸，彻底独占一文字家的霸业，另一方面开始排挤秀虎。秀虎终于在主城中被儿子和儿媳羞辱太甚，愤怒之下离开了主城，要去二城投靠正虎。正虎同样怀着和孝虎一样的心思，也想独占一文字的家业，所以对父亲同样百般刁难。秀虎此时才发现直虎的预言成真了，自己被儿子们抛弃了，而一文字家即将面临大难了。他逃往了三城，三子早已放弃了这个城池，此时他又被自己的手下出卖，引来了孝虎和正虎的大军围攻，要致他于死地。最终，城池被毁，他的所有护卫全部战死，而秀虎也疯了，孝虎则被正虎趁机杀死。

正虎掌控了一文字家，此时，却迷恋上了孝虎的夫人枫，在枫的挑唆下，正虎的原配夫人末被疏远并且最终处死。在枫的鼓动之下，正虎又开始要去剿灭自己失踪的父亲，并且趁机干掉直虎，灭掉旁边的两个小国。

直虎知道了父亲的遭遇之后，终于也率大军来救父，联军打败了正虎，攻入了一文字家的主城。胜利之时，直虎终于和父亲团聚，却不料被流弹打中，当场死亡，而一文字秀虎终于在巨大的打击之中饮恨而亡。盛极一时的一文字家，转瞬之间就烟消云散了。但是人间的乱世和杀戮依然在持续下去。神佛闭上了眼睛，轮回苦果依然持续：你杀我，我杀你，生生不息……

这部电影改编自莎翁的名著《李尔王》，和早年的《蜘蛛巢城》改编《麦克白》一样，西方的古典悲剧在黑泽明手中完全的东方化了，而且，此时，作为一个暮气苍苍的老者，又经历了几十年的岁月去思考和沉淀，黑泽明有理由走的更远，更自我，用更狂放的方式去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全片那种浓烈壮丽的悲凉和沧桑，疯狂和没落的气氛，以及深刻铭心的悲剧氛围，让人叹服。

从某个角度来说，《乱》也是日本大师时代经典电影的最宏伟壮烈的夕阳与巅峰。伴随着一代大师们一一衰老离去，曾经显赫一时的大制片厂的一一倒闭，独立小制作电影的潮流已经不可抵挡，渐成主流。《乱》的沉重和大气，悲壮和深邃，成了黑泽明一生最后的极致，也成了那个时代最后的挽歌。全片耗资24亿日元，动用演员三万，战马一万五千匹，是日本电影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作品。即使全世界，也没有多少导演能用这么大的规格来雕琢自己艺术的巅峰。

电影的另外一个艺术原型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毛利元家族，毛利元的三个儿子都是孝子，因此毛利元也将自己的家业传给他们之后，毛利家的繁盛持续了下去。黑泽明常常想，如果这个故事变成另外一种情况，结局会如何，于是引入了《李尔王》的故事，融合中西，构建了这个杰出的电影。

电影中，秀虎给三个儿子讲一支箭易折而三支箭则难折的故事本来就是毛利元教育三个儿子的故事，但是到了电影里，三子直虎却折断了三支箭，然后指出父亲的老迈昏庸，在乱世中人情是不可靠的，人性是最险恶的。黑泽明一直就是一个悲观的人，他的电影，很少能有大团圆的结局，总是被深沉的绝望所围绕的。

这部电影，最让人震撼的地方就是其美工和摄影了，弥漫的烟雾，天怒一样的暴雨，惨白的脸，扭曲的尸体，壮烈的古战争，刺眼的颜色，每一个镜头都完美到了让人窒息的地方。作为一部史诗，没有多少作品能够超越《乱》了。为了拍摄焚城的一幕，黑泽明一声令下，用原木真实搭建的那个巨大的宫殿就被烧成了一堆灰，为什么很多人被那一组镜头震撼到无语，因为那都是真实的。这就是天皇的电影，对美和艺术的苛刻已经到了一种极致，再也没有人能够超越了。

黑泽明的电影中，人物都是病态的，时代总是动荡的，天气总是恶劣的，暴雨、风沙和惨烈的人间纠缠在一起，所有的人都疯狂而扭曲，人间如同地狱一样惨烈。沧桑的古战场，惨烈的战役和血染的土地，虽然都发生在古代，但是何尝不是黑泽明在以此表达对现世的不满和绝望呢。长镜头，定格特写，拉伸的时间，更加重了这种悲剧氛围的浓厚和沉重，有了一种独特的凝重和仪式感，这被包括莱昂内在内的许多西方导演所学习和引入了他们的电影。

在继承了莎翁原著中关于欲望招致毁灭的精髓之上，黑泽明还加入了更加丰富的内涵，一个是复仇，一个是佛教的轮回。

先来说复仇，《李尔王》里的女儿被换成了儿子，但是《乱》中一样也有女性形象，和《蜘蛛巢城》一样，女人的毒舌谣言成了招致灭亡的武器。《乱》中设置了两个形成鲜明对比的女性，就是枫和末，她们分别是孝虎和正虎的妻子，她们都是曾经被秀虎年轻时灭门之后幸存下来的人。末皈依了佛教，相信这都是轮回因果，因此不再追究这一切了。秀虎去见正虎之前先见了末，也许他看到了枫对孝虎的煽动，看到了女人沉寂了几十年的报复之心是多么可怕，他先见末，发现了末的平和似乎也是在给自己寻找一点心理安慰，但是在乱世里，人性是险恶的，即使没有女人的煽风点火，正虎一样在父亲和权力之间倒向了后者。枫则不一样，她选择了复仇，所以她先勾引了孝虎，再勾引正虎，将秀虎的两个儿子毁掉，再借他们自己的手毁掉自己的江山，枫就是一个可恨可怜而可悲的女子，也只是乱世的另一个悲剧罢了。末和枫在面对仇恨的时候，一个选择了以德报怨，一个选择冤冤相报，但是殊途同归，她们都没能逃过乱世的刀锋，普遍的血海之下，也许个体的命运是如此的渺小，无力也无法逃避这种乱世对个人的影响。

可以想见秀虎年轻的时候有多么残暴和冷酷，多么的无情无义，所以才在暮年遭遇了当年自己对别人所作的一切。被夺走自己夺来的一切，还加倍还了自己欠下的所有债，直到彻底在癫狂中绝望而死。

如同最后的佛像一样，这个故事里同样透出了佛教轮回的思想，但是和佛像被抛弃一样，轮回在这个乱世里是悲观而消极的。冤冤会相报，而善良则毫无立足之地。你会发现最后的结局其实是开放的，我们不知道一文字家的城被攻下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是很容易想象当年一文字秀虎从枫的父亲手中夺下城池之时的，曾经大开杀戒，灭族亡种，一文字家的主要成员都死了，但是其他人的命运也许并不会好到哪里去吧。无论是善良的末，忠孝的直虎还是卑鄙的孝虎、正虎等人，无一例外都死了。这样一个轮回报应，应该是神佛对整个乱世的报应，而不再是对个人了。乱世之中，无安宁。最后只剩下瞎眼的幸存者站在山顶，山下的乱世红尘满是杀戮，神佛的画卷被遗弃，这就是神佛闭眼之时了，痛苦和报应并不会因此而终止的，只会越来越乱。

如同台词的哭泣和讽刺一样：“人一生下来就哭，然后就死去。”“这就是人世啊，人追求的不是幸福安康，而是悲戚，主要不是安宁，而是痛苦。”轮回没有带来任何好事情，但是却确定了每个人悲剧的宿命无法逃脱，乱世中的人都无法逃脱最终审判的宿命。

这就是黑泽明对现代社会的绝望，也许在《罗生门》的结局里，他还让乌云散去，露出了一点点的阳光，但是几十年之后，他却只有更悲观了，世事恶化了。到了之后的《梦》里，他的担忧更深，而对那种传统的质朴的田园牧歌更加充满了赞美和憧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