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奏鸣曲》影评
《东京奏鸣曲》影评
2008年的日本影坛风光全属于《入殓师》,《入殓师》的成功不过是迎合了日本国内经济泡沫破灭后等待救赎的集体症候。它是疗伤药,是麻醉剂,是属于日本疗愈系文化的登峰造极之作,它消解了现代人亟待解决的“逃避”与“归宿”的心理矛盾,构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语境下的世外桃源。过于精巧、过于完满,反而减弱了影片与观众间的内在张力。这决定了它只能是一个拯救的入口,从电影院里走出来的观众注定还是会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出口。所以,这只能是一部“成功”的电影,它距离“伟大”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在去年,真正能配得上“一部伟大的日本电影”这个称号的当属黑泽清的《东京奏鸣曲》。
在5月斩获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最佳影片之后,很多影评人反而不高兴,因为他们觉得这部电影的质量足够进入主竞赛单元,完全没必要“屈尊”去“一种关注”单元。黑泽清这次“转型”着实让人意外,由恐怖片过渡到家庭伦理题材。让我担心,他是否要把家庭题材拍出恐怖意味。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没有温情的刻意营造,有的只是普通人的失意与迷茫,失败者的痛苦与追寻,长时间的矛盾聚集的突然爆发,最后一切又终将归于平静。犹如贝多芬的《暴风雨》奏鸣曲,暴风雨过后一个个徘徊着的孤独灵魂仍然要继续前进。
黑泽清这部家庭伦理剧,无法让人联想到小津安二郎式的传统日本家庭电影,这类电影的矛盾设置是“私人的”,最终解决也多是由家庭内部机制进行调和。《东京奏鸣曲》则更具如《美国美人》般的西方家庭剧特色,家庭中的矛盾是“公共的”,最终则必须依靠外部力量的介入来解决。父亲的失业、母亲的身份迷茫、哥哥的理想缺失,最后矛盾冲突的大爆发则意外缘于一个强盗的介入。在小津的《东京物语》中,外人的角色无足轻重,他们只是顺路过来“嘘寒问暖”,矛盾最终化解则是家庭成员自己的付出与牺牲。在黑泽清那里,家庭的性质不再是构成社会的“单元”了,而是从属于社会被社会所控制、所毁灭的对象。这是社会与家庭力量此消彼长的结果,是现代化的必然。社会高高在上,俯视着一切,家庭只是社会的一个傀儡木偶,家庭依靠社会生存,殊不知,你索取得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一个普通的日本中产阶级家庭,父亲作为家庭支柱,因而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在电影中,父亲的失业无疑是对这种权威的毁灭性打击,而维护这种权威的努力就变得近乎于堂吉诃德同风车搏斗般无力、可笑。但事实证明,他做不了堂吉诃德,因为他信仰的“权威”是世俗的,而非理想主义的。世俗意味着被社会操控,被社会操控则是迷失自我的前奏。
电影前半段以父亲为中心,就业中心里的高不成低不就、公园里游逛,领免费午餐、家中的拼命掩饰,影片在这几个有限的场景中转来转去。乏味、单调,正如现代都市人的生活。随着电影的推进,我们发现一家四口人,都被限制在有限的空间中。母亲被家庭限制,小儿子被学校。大儿子是一个首先“觉醒”的逃离者,不回家并不代表他不受限制,他是被限制在这个社会对理想主义的排斥上。维护世界和平的理想在周遭人看来幼稚、无聊。但作为一个真正的现代堂吉诃德,他尽一切努力实践着自己的理想,参加美军的伊拉克反恐战争,当他拿着参军文件要求家长签名时说:“你们不签也无所谓,有专门代理签字的机构。”他已经决定要反抗“父权”这座大风车了。最后的醒悟也与堂吉诃德临终前的忏悔如出一辙。小儿子是第二个逃离者。音乐、钢琴成为了他摆脱空虚、重复生活的凭借。但来自父亲、老师的压力却是实现梦想的绊脚石。被“父权”压制的一代人率先举起了反抗的大旗,而父亲、老师精心建造起来的“权威”在反抗之下不堪一击,最后只有使出“暴力”这个杀手锏。
黑泽清让权威倒掉的同时,又给了观众一个冷冰冰的现实:这种“权威”在其它地方仍然变换着脸孔来压制人。小儿子帮助离家出走的同学以失败告终,同学还是被捉回了家。小儿子最后的反抗在强大的“父权”面前更无异于挡车的螳螂,撼树的蚍蜉。他因偷窃被警察抓住,在看守所关了一晚。这里无疑受到了特吕弗《四百击》的影响,《四百击》中安托万偷父亲的打字机也被关进了看守所(影片还有一处有明显的《四百击》痕迹,下文再表)。结果还是一个悲剧,父亲、老师虽然失去了权威,但这个社会仍在拼命维护自己的权威,敢于逾越社会规则的人,注定将被边缘化。
强盗正是被社会边缘化的一个角色。原先是一个锁匠,失业后做了强盗。母亲被强盗绑架后不愿离开的情节似乎是在说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根源正在于对现实的不满。而强盗正是她逃离虚伪生活的力量,是她的凭借,如小儿子的钢琴,大儿子的参军。而刚取得的驾照无疑是她身份迷失的绝佳注脚。
驾驶强盗偷来的车来到海边(海边正是《四百击》最后经典长镜头的落脚点),他们来到了世界尽头,前方再也无路可走了。她知道逃避一切决不意味着重新开始。她只是害怕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那个被谎言所包围的生活(丈夫隐瞒失业、小儿子拿餐费当钢琴费、大儿子参军不和她商量,只当她是个签字工具、她做的面包圈没人吃)。父亲借以逃避现实的凭借正是那笔打扫厕所时捡到的意外之财。金钱是社会操控社会成员最有力的工具,父亲因失去金钱而丢掉“权威”,当他得到重获“权威”的机会时,当他面对道德上的抉择时意外撞见了妻子,自尊心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他开始不顾一切地逃跑。四个人都开始了逃离,逃离那个叫“家”的地方。疯狂的一夜过后,父亲将金钱投入到失物箱中,表明他已彻底放弃了那个脆弱、空乏的“权威”(与之相对的是父亲的同学,将“权威”带进了坟墓),母亲拒绝了强盗的性要求,表明她还是选择了家庭作为自己的归宿。小儿子离开看守所后选择了回家,三个人坐在一起面无表情地吃着饭,似乎一切都从没发生过。
一首奏鸣曲的精髓部分不在于高潮处的激动人心,而是在高潮落幕,尾声开始的瞬间。在这个时刻,这首奏鸣曲所要传达的思考与感动会全部释放,就如这个吃饭的场景一样,不完整的家庭(大儿子在伊拉克参军),各怀心思的三个人,物是人已非。救赎的希望伴随着黎明前的晨光如约而至,这缕晨光驱除了谎言与冷漠,恐惧与彷徨。电影结束于小儿子的音乐学校钢琴考试,父亲继续做清洁员,母亲继续操持家务,大儿子认清了美国“自由战争”的实质,决定留在伊拉克。其实就这么简单,生活亦然、电影亦然。
《东京奏鸣曲》与《入殓师》同样是逃离,同样是寻找归宿。但只有前者让我们在逃离与归宿之中看到了救赎,也许我们会不自觉地放弃痛苦与沉重,可是救赎本身就是既痛苦又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