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春秋之时，楚地有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首被后世知识分子一再引用的歌曲，表达了复杂的深沉情感。其中有喟叹，岁月光阴之匆忙，在时间面前，连孔夫子都不禁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惘然之慨。内里又有情怀，举世独浊我独醒。然而更有无奈，我将真心付明月，奈何明月付沟渠。那么，本质上《沧浪歌》并非单纯“劝人出世避祸，独善其身”，而是强调人不仅要刚直进取，也要有豁达的心胸，某些时候也要妥协。正符合班固在《汉书新注》所讲“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的道理，而这也是孟子对君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要求。

《岁月》是根据当代女作家阎真的长篇小说《沧浪之水》改编，原著发表于2001年第4期《当代》。电视剧制作完成已经四五年，可是被有关部门以种种理由拒绝审查通过。当2010年与观众见面之时，知识分子的那些无奈、痛楚，几乎已经完全不再被社会所关注。这几年，房价继续高企向最广大的老百姓动软刀子，屠幼、毒奶粉、灭门案等则是赤裸裸的危险，而教育和医疗的不平等也一再被报道，观众被《蜗居》(高清在线观看)的批判现实主义所牵引着情绪，刘江导演，全勇先编剧，胡军、梅婷、于和伟主演的《岁月》就有些尴尬。在著名的广场政治风波之后，知识分子普遍犬儒化，无论在职场、官场还是学界、商界，区别并不大。《沧浪之水》与王刚的《福布斯密码》、阎连科的《风雅颂》等小说，已然将影射和现实的距离只差几毫米，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如今看来根本就不是个事。我们看到那么多知识分子的茫然、错失、堕落、得意，“我看见的你其实也是我自己”，你我他之间又有多少不同呢？

正是《岁月》可以解释当下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剧中主人公梁致远（胡军饰演，小说名为池大为）是怀有理想的硕士，但因为不会来事，经历过一段黯淡岁月，也与真爱许小曼（梅婷饰演）错过。他自以为是找到可以把握的老婆，却不料殊途同归，对于他的要求反弹更大。胡军摆脱了多数影视作品中的大人物形象，饰演起有些硌塄、木讷和后知后觉的高级知识分子，茫然失措在看似无物之阵的官场之中。《岁月》中那些剧中人所说的“本事”，无非就是权、势、名、钱等的寻租、交换。胡军一再挫折之后，终于醒悟，要想做点事情，就得有人脉，甚至不惜出卖灵魂。胡军滑向被动的虚无人生，在轻轻的罪过与沉重的生活之间，不断忏悔着成熟，灵魂的维度调节自如之后，“大家都一样”。官僚主义、任人唯亲、排斥异己，都不过是小意思而已。剧中唯一的狂狷耿介之士资料员罗清水，一生潦倒困顿，被上司和老婆所无视，只有主动下基层回到起点才能找到心安，或许那是根本就不曾有的感觉。

《岁月》给观众的印象，总结为一句话就是“人活着就那么回事”。三十岁前还可以凭着不知所谓的理想、热血和青春，蹦跶、折腾一阵子，胡军代表的学院出来的知识分子的抵抗是遍体鳞伤、盲目疮痍，不止有同事的奚落更有妻子的白眼。胡军的精神流浪，也不成功，生活和生存都极端空虚，当然2000年后新毕业的大学生和研究生太多，已经不再具备1990年代同等学历所象征的知识分子的心灵品味、自诩。

三十岁之后，就要“成熟”，认真的考量安身立命，要学会识时务、要明白人情世故。中国有着占全世界一半的党政人员，他们所在的机关是超稳定内耗散的系统，路线、宗派、山头，始终影响着政党、国家、各级行政机关的方方面面，同乡、战友、故较、年谊、校友、死党等等，都可以是强化彼此关系的原因，1940年代党中央曾经多次试图清理山头派系都未能成功，何况经过数十年发展盘根错节彼此勾连的当下。要在各种寻常事情和危机时刻发现改善人生的际遇，胡军明白和接受了游戏规则之后，以其高智商迅速打开局面。和光同尘是胡军必须要做出的选择，机关是同化一切棱角刺头的最好熔炉，也是将不同人物异化为基本一致的螺丝钉。一百年来，中国各阶层的持续剧烈分化，唯有机关保持稳定，胡军面对的斗争也仅仅是内部的游戏，再残酷也有生存保障。然而一旦尝到权力的滋味，也就转化为曾经反对的对象。胡军在担任医药处长之后，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顾盼自雄的神情，再一次证明权力是官场中人最好的春药。

现实在很大程度上，已经酷似清末四大谴责小说的描述，砖家、叫兽横行天下，他们发出的言论经常挑战常识的底线，很多话语睥睨群众的心理红线，新左派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汪晖和朱学勤都涉嫌抄袭（即便他们能洗清，也有更多的人被证实），知识分子能否有机会再回到孔孟和屈原都一再吟咏的《沧浪歌》之高端要求，《岁月》沧桑，给出了它的答案。《岁月》不同于《金婚》、《大工匠》的温馨，后者是对技术工人和工程师的赞歌，而《岁月》则是充满同情的将知识分子的无助和难以例外的沉沦做全景式展示，于是观众也很理解为什么会遭禁。

我有个关系极好的同学，在市政府作秘书，因为小事得罪了市长，被发配到非常闲的岗位，几年内老了许多，他和我说就感觉被全人类所抛弃和鄙夷。两年前终于有机会做回新市长的秘书，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于今又是风风火火闯九州，我当然没有在暗示他会是新的宋思明。一入官场深似海，胡军最后认命了，也许他的将来就是《蜗居》中的张嘉译（饰演宋思明）。每一代女生都会要求房子，都要她的男人能满足“五子登科”。知识分子要安贫乐道根本不可能，体制、社会和家庭（即便是二奶），都不允许他们不“成功”。《岁月》就明白无误的告诉观众，不管你是君子还是小人，是要做事还是捞利益，都要遵守一切既定的不成文规则，否则就自怨自艾去吧。必须要指出，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像胡军饰演的梁致远那样需要漫长的过程来解读官场密码，很多人在大学、中学甚至小学，就已然掌握了那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