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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性”至“情”终是悲

发布时间:2024-07-18 12:55:33

  长河滔滔数千年,留不住多少红颜。那无数的美好女子,到如今能留在我们心头的,又有几个?骂名也好,盛名也罢,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总是重复的叹息。一个个鲜艳的生命,挣扎过,终凝聚成绚烂的明珠,化为美丽的形象,为作者所创造,为读者所共鸣。

  至“性”至“情”终是悲,一个潘金莲,一个林黛玉,走进了多少人的心魄,又滴尽了多少人的血泪。尽管有无数的理由可以说她们是不同的,历来对两人的评价也有云泥之别:潘金莲成了淫妇的代名词,林黛玉则是理想和纯情的化身。可是,当我们掠去世俗偏见的面纱,就会发现,其实,她们有着某种惊人的相似与紧密的联系。

  李辰冬先生在其《知味红楼》中谈到“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两位妒的典型人物,一是潘金莲,一是林黛玉。”确实,仅从表面来看,潘金莲和林黛玉这里就已有了相同之处,那就是“妒”。这两位慧心莲舌的女子,对于自己所可意钟情的对象,总是能抓住每一次机会毫不忌惮地表现自己的醋意。

  纵观《金瓶梅》全文,我们可以无处不发现潘金莲的妒。她总是那样,对着接踵而至的每个情敌尖刻狠毒,极尽心机,无论是对李瓶儿,还是宋蕙莲,或是李桂姐、王六儿,等等。但,饶是潘金莲聪明非凡,手段高明,对西门庆又曲意奉承、千般可人,可仍得不到西门庆长久的爱,使她长期处于一种空虚的状态中,人性逐渐扭曲,对性的变态饥渴终让她无可救药,最后死于非命。

  林黛玉也是善妒的,她的小性儿,她的尖酸刻薄,其实就是妒气的发泄。《红楼梦》第八回中宝钗让宝玉不要吃冷酒,宝玉听从。“黛玉嗑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丫环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儿”,黛玉借此奚落道:“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黛玉是文雅的,是诗人,她的酸妒不比凡妇那般直接粗鲁,但酸妒就是酸妒,即使辞调隐晦,终脱不掉指桑骂槐之意。

  尽管宝玉最爱的是黛玉,但当他“见宝钗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时,仍“不觉呆了”,看着“姐姐”,还是会忘了“妹妹”。恩格斯说过:“性爱按其本性来说就是排他的。”黛玉深爱着宝玉,当宝玉站在情敌的旁边时,她怎么能心平气和?虽然后来为宝钗所感动,又和宝玉日渐情笃,放弃了猜妒,但先前的疑虑压抑已使她的弱症更深了一层,终究无药回天,魂归幻境。

  潘金莲和林黛玉都可说是古典佳人。她们的外形气质美,从书中人眼里即可见一斑。先说潘金莲,“月娘在上,仔细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月。(第九回)”再看林黛玉,“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在宝玉眼中黛玉又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第三回)。这两人气质虽有不同,但毋庸置疑都是美人。真是“是真美人自风流”啊!

  美人不仅貌美,而且多才。林黛玉自不必说,仅一首《葬花词》就足以证明,而潘金莲也是有才情的,虽然教养有所不同,但聪慧不一定输于黛玉。在西门庆的众多老婆中,她是唯一一个会填词寄情的,你看她写的词:“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第八回)”颇有些古诗遗韵。当遭受冷落的时候,她落寞地唱着自己的情歌:“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第八回)”“心痒痛难搔,愁怀闷自焦。让了甜桃,去寻酸枣。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第三十八回)”能弹会唱,也具有艺术的气息。

  脂砚斋评黛玉是“情情”,所谓情情,就是把情全用在自己所钟情的人身上,情痴也。其实不光黛玉痴情,潘金莲也是如此,她虽然与多人有染,但真正用心的却只有一个西门庆,花费了无数的心思来赢取西门庆的心,对别人的百般狠毒,到了西门庆面前都化为绕指柔,体贴知心。她和西门庆的初遇的那刻,甚至可以说是浪漫的,是一见钟情的。他们的结合虽然苟且,但还是出于本性,发自内心的。她并不贪图西门庆的钱,这和贪钱要物的宋蕙莲、王六儿等人有着本质的区别。西门庆死后,众人离散,唯有潘金莲到灵前大哭一场,可见其情。只是有情不代表就有回应,西门庆的品性终究差贾宝玉远多了,潘金莲的情到最后也就偏向了性欲的放纵。

  难道说,果真红颜都该薄命?!潘金莲和林黛玉她们俩不仅都青春命绝,且打小的身世遭际也让人叹息,两个都是缺乏真切关爱的孤独的小孩,没有父母兄弟可依,金莲是9岁就被母亲卖了,而尚且年幼丧失双亲的黛玉也被迫去投靠了陌生的贾府。为什么她们的妒意表现得那么强?究其原因,大概也是因为她们从小就缺乏安全感。她们成长的背景导致了她们性格上的敏感多疑,对人缺乏信任感,她们是焦虑的,不安的,总是在寻找确定感、归属感。她们都无钱无势,完全依傍别人家,凭着她们的美貌与才华,她们才获得了各自男主人公的宠与爱。然而,西门庆是纵情泛欲的,贾宝玉是博爱主义的,他们能提供给她们的安全感和依靠太少了。她们都在追求拥有一份完整的圆满的爱情,但终于都没得到。因此,她们的悲剧命运也就注定了。

  这悲剧不仅是个人的,也是时代的。明中后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遭到了否定,肯定人欲天性的思想大行其道,结果却走向了极端,导致社会风气日渐败坏,道德沦丧,淫秽之风弥漫全国上下。而一个社会的主流风尚总是奠定着一个时代的文化潮流,《金瓶梅》正是成书于此际,以其为扛鼎之作开始,明末清初的艳情小说不绝于目,一直到把淫秽推为当时社会的一种主流风气。整个时代的人被卷进了情欲的漩涡无力自拔,迷失在性欲的追求中。潘金莲就是这样一个代表,她执着于肉欲,沉浸在皮肤滥淫的麻醉中,却不明了为何自己总得不到真正的满足,永远找不到出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百年之后问世的《红楼梦》其实是一次对如此现实进行拨乱反正的尝试与反思。

  如果说,《金瓶梅》是属于成人世界的,它丑而真实;那么《红楼梦》就更多地属于少年时代,它是美而纯情的。贾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第二回)”,但他又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第五十九回)。为何会这样?曹雪芹认为这是沾了男人的浊气之故,可见他对欲的态度是批判的,试图寻求一种纯洁的情感关系,更多地转向精神方面,林黛玉就是他尽力塑造的完美的情人形象。但他对性的隐抑注定了黛玉的夭折。黛玉不可能继续活下去,也不能活下去。谁也不能肯定,如此如花似玉的佳人假如最后嫁人了,甚至活得很长久,她是不是最后也会变为“鱼眼睛”,作者他自己就不能想象。纯粹的精神追求,往往在缺乏坚实的物质基础时失败。黛玉她是那在水一方的伊人,是那缥缈不定的仙云,缺乏了性的支撑,她就不可能是人世间实实在在的人,没有原欲,她也就丧失了人的活力和生命力。在这点上,其实曹雪芹也是明白的,宝玉之所以会见姐姐而忘妹妹,关键也在于黛玉不具有宝钗那样的性吸引力。黛玉执着于情,这份情完全占据了她的心魄,反过来却带给她无比的沉重与压抑,进而摧毁了她娇弱的身躯。且由于这份如此纯粹的情根本无法得到当时世俗的保护与肯定,也就熄灭了她生的唯一希望。

  总的来说,在一定程度上,潘金莲和林黛玉其实是一体的,本质上相同,尽管一个陷入了性的泥潭,一个沉沦于情的苦海,但是展现了古人在两性关系不同抉择上的探索与思考,二人殊途同归,寻求的都是圆满的爱情,只是在各自的岔道上遇到了无法逾越的障碍,最终没有到达目的地。没有情的性是不道德的,也不能长久;缺乏性的情看起来美好,却又十分地脆弱,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两者的结合与平衡。道理是这般的简单,可是,在过去的时代里它却无法实现,最终潘金莲丢了心,林黛玉无了泪,只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留下几多悲叹!也许,我们应该庆幸自己生活在现在,毕竟,时代已经非常不一样了,它给了我们实现梦想的可能。

  参考书目:

  《李渔全集》第十二、十三、十四卷之《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红楼梦》古木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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